*设定参考日剧《重启人生》 慢热, 红白同步连载
一句话简介:为了不转生为阿蒂尼孔雀,砂金决定开启人生二周目
注:LFT是按照大章更新(月更),红白和这里同步稍微快一点,追求阅读完整性请移步LFT等待
目前更新进度:20250330 第七章·【6】
*设定参考日剧《重启人生》 慢热, 红白同步连载
一句话简介:为了不转生为阿蒂尼孔雀,砂金决定开启人生二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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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更新进度:20250330 第七章·【6】
章一·若你生降于哀戚与死灰
[0]
“这个玩笑可不好笑!您是说,我下辈子只能当……当这个!?”
白色满铺,几乎看不见边界与棱角的神秘房间中,砂金用力拍了两下柜台的桌面,手背上还留有尚未愈合的针孔:“还请这位先生给我一个可以接受的答复!”
柜员,或者说被称之为柜员的老人,满头银丝推了推眼镜:“来生会成为的物种是由今生的功德,且对比最想要成为的物种进行交错分析后来决定的,如果有疑惑可以对比您有多么想成为阿蒂尼孔雀来估算差值。”
砂金揉了揉太阳穴,自己有多想成为阿蒂尼孔雀?大概是最不想成为的物种就是这东西了吧。虽然他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嘿,卡卡瓦夏,难道你真的很想再世为人吗?
不管怎么样,当盆植物都要比当所谓的全宇宙叫声数一数二难听的孔雀好。
手指略带焦躁地敲了敲桌面,他瞥见眼前柜员戴着的、只有编码的工作牌,他知道眼前这位绝对不是什么能拿主意的话事人,砂金总监叹气又像嘲讽似的说道:“你们这里用的分析器最好不是博识学会和星际和平公司合作研制的……”
白发苍苍的柜员挑挑眉:“您的质询已收到,不过宇宙中也存在没有星际和平公司与博识学会的世界,星神也同样。以及……阿蒂尼孔雀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阿蒂尼孔雀是佛洛斯佛缇那星系的代表动物,也拥有较高的保护认证级别,生存条件优良。衣食…不,食无忧,幸运的话或许会出生在动物园,环星际展览,您依然有可能乘着飞船到处旅行,过上精彩的雀生。”
这位工作人员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三张照片,分别是阿蒂尼孔雀的特写大头,群居远景,以及堪比选美大赛规格、被戴上王冠的阿蒂尼之星,看得砂金这个已死之人额角一跳一跳,凭他今生的运气而言大概毫无疑问能成为最后一张照片的动物明星。
哈哈,他真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功德能够重新计算一下吗?刚刚填写出生年月日的状况您也看到了,我有两个名字,说不定是和其他人搞混了?”
柜员很有风度的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请稍等一下……您好,数据重新整合完毕,没有计算失误。卡卡瓦夏,砂金,卒于二十四岁。这二十四年辛苦您了,您的来生准确无误,毫无疑问是佛洛斯佛缇那星系的阿蒂尼孔雀。”
戴着皇冠星际巡游的动物园来生在向他招手了,最好阿蒂尼孔雀不会像步离人的祖先那样忽然得到丰饶赐福变得人模人样。灵魂形态自己的没有筹码,连性命都失去的自己也不能和这个存在不明的柜员开赌局。他虚虚握了一下手,不知道是在想念那些筹码,还是说珍惜这东西尚未变成爪子的短暂时间。准确来说,砂金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应该是在睡梦中去世,算是善终。
他只记得自己经历了一次手术,是一次重伤后治疗中漫长的一环。操刀的医师之一是维里塔斯·拉帝奥——说是操刀或许并不准确,毕竟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被拉帝奥开膛剖腹又缝合,这位真理医生只是提出疗法与理论性方案,现在大多手术都由仪器操作。
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拉帝奥,他这位素来冷言又冷脸的合作伙伴,告诉他病情向好,需要留院观察。听见自己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拉帝奥把床头的水杯递来,轻声问他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温柔得不可思议。
砂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和维里塔斯·拉帝奥的交集已经要走到尽头,喉咙润了润便开口戏谑道:“教授用这个口吻同我讲话,我怀疑自己已经没几天活头了。”
居然都不叫自己该死的赌徒了,他那时候就该察觉。
“你可以曲解我的性格,但我的研究是另一码事。”拉帝奥扬了扬眉梢,绛色的眼珠投出的温度如无机质的矿石,这让砂金直觉这位教授心情不佳。
“教授…”
“既然如此,要和我打赌吗?”他未能说出口的话被维里塔斯·拉帝奥打断,内容更是让他惊讶地微微瞪大双眼。
“我这是在做梦吗?教授想赌什么?”
维里塔斯·拉帝奥盯着他的眼睛,站直身体,直直望过来的视线宛如被拉长的风筝线:“我赌你这轻浮的家伙活不过我的治疗,而你要赌自己能活下来。”
“哪有你这样的赌客,都帮对方选好大小了。”砂金笑了,自己总是赢,无往不利,这位教授是想要证明术后治疗是多么可靠罢了,“你赢了继承我的遗产,我赢了继承你的遗产,如何?”
他钻了个空子,活过治疗不代表就比对方活得长,不过他想提出打赌的拉帝奥教授不会介意。听起来治疗并不乐观,意味着需要他有强大的求生欲去作为助力。维里塔斯·拉帝奥是了解一部分自己的,知道自己或许缺乏这东西,心不能同力一起交瘁。
“一言为定。”
砂金躺回病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说实话他没感觉到什么不舒服,也感受不到任何笼罩而来的死兆,或许那时身体里的幸运指针已经生锈坏掉,所以他仍是轻飘飘地说:
“可我现在没有筹码,教授你得帮帮我……我想吃青梅竹酿罐头,能不能帮我买一份?”
“举手之劳。”查看过病人体征的真理医生没拒绝他,转身便要离开病房。
“教授你真好,一路平安——!”
他翻了个身,窗外夕阳红得像他吃不下的红丝绒蛋糕,自己应当是很快就睡着了。
然后再也没醒过来。
“一路平安”,自己的遗言,他对维里塔斯·拉帝奥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这么一句。
砂金看着阿蒂尼孔雀的照片叹了口气,早知道应该祝自己一路平安,佛洛斯佛缇那也太远了。
“好吧,接下来我需要进行什么手续?要抽号吗?”砂金把照片递回给转生所的柜员,他之后就得长这么小的眼睛,拖这么大个尾巴——哦不,那以前还得先破壳,希望是个刚刚好的壳,太软了营养不良,太硬了凿不开自己就直接0功德再重开了。
“您向左走,通过那扇门就可以去转生了。或者…您可以选择不转生,重新再过一次今生。”
“…等等,我有这样的选择?”
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在展示照片之前就说吗!?
“是的,您的功德虽然匹配了作为阿蒂尼孔雀的来世,但也足够您重新再开始作为卡卡瓦夏的一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积攒足量的功德,转生成为您希望的物种。”
苍老的职员顿了顿,“您意下如何?”
重新开始?
作为卡卡瓦夏的一生……?
砂金的手覆上自己的侧颈,又顺着这个姿势掩住了嘴巴,将咬唇的动作遮盖住。
重来一次,全部再来一次?
他盯着照片凝视许久,抿了抿嘴唇,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又捏住指尖。脑海里有个声音说,你瞧,地狱照样有赌桌,这不正是如你所料?
他用确认筹码的口吻,尽量漫不经心地问:“那么,我会带着今生的记忆重新出生吗?”
“当然了。不恰当的比方:重修并不没收上一次学到的记忆。”
“既然重开并非特权,那么我会在重修的过程中遇见其他同样经历的人,总不会是为了我专门开辟一个新的世界场,对吗?”
老先生露出了标准的职业微笑,无端地砂金觉得那笑容有些违和:“即便微小,我方并不否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所有选择都存在风险,希望先生您可以理解。”
“理解,理解。”砂金眨眨眼,或许有那么一次眨得慢了些,“那么,我选择重新过我这一生。”
决定并不难做,始终都是——有,或者一无所有。
“好的,那么请您向右走,打开尽头的那一扇门,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他点点头,如果有帽子他一定会礼貌地脱帽致谢吧。临走前他多看了两眼那个柜员,也不知道这种转生介绍所的NPC是如何生成的,会有人死后无法投胎只能继续上班吗?这么一想,阿蒂尼孔雀也没那么难接受。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柜员又对他露出微笑:“祝您好运。”
纯白的地面没有纹路,仿佛混沌以白色的姿态出现,他慢慢走着,死亡啊转生啊,这些概念就像绕着脑子转的彗星,时不时地出现在脑海里,真正死过一次才抓住了规律与周期。原来自己二十四岁了,原来自己工作这么几年到处出差也没攒下什么功德,还是艾吉哈佐砂金案实在道德败坏救都救不回来。
卡卡瓦夏忍不住走快了些——他要见到妈妈了,要见到姐姐了,见到那些不可避免在回忆中相貌愈来愈模糊的族人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一定会牢牢记住埃维金的一切,因为他是那样确信自己记得仍不够深刻。
尽管,他内心最深的愿望是想要改写这一切。一个赌徒甚至对自己的大脑也设防,不敢将这样的渴望完整地呈现在灵魂中,毕竟,或许现在经历的一切,以及将要重走一遍的路只是漫长的死前走马灯呢?世界始终是残酷的。
可灵活的思维先一步运作适应了方才得知的体系与框架,被杀死的爸爸转生会变成什么呢?族人们被卡提卡人屠戮,能够再世为人吗?姐姐会更自由吗?会成为小鸟吗?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原来他还有那样多的事情想要做,他的幸运说不定就是为了在地狱里搏上这么一把。
路已到尽头,仿佛已经能听到一门之隔外的雨声,卡卡瓦日连绵不绝,宛如哀哭的大雨。
握着门把手的左手忽然不受控地打颤,他闭目凝神轻轻吸了一口气,已经多久不曾这样紧张了呢?推门之前,他忽然又没来由地想起了维里塔斯·拉帝奥,想起[砂金]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也将成为今生来生之间的一个句点。
卡卡瓦夏忍不住笑了,绷紧的弦骤然一松,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来生一定是人。他努努力,别让某个不可见的未来里天才隔着笼子和孔雀对骂,那也太没风度。作为学者,那个人也一定饱尝失败,或许这一次能让他少一次轻薄的悲伤。
他伸手挽起病号服的袖子,容许自己在深呼吸一次,推开了门。他将要回到茨冈尼亚,将要听见温柔的嗓音对他说:
“欢迎来到这个悲伤的世界,卡卡瓦夏。”
大雨卷起狂沙,时间的风反吹二十四年,婴孩流下了时代的泪。
他已走过一生了,不曾料想句点之后是绵长的愿望。于是没有人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流泪。
[1]
卡卡瓦夏是个安静的孩子,认识他的埃维金人都这样说。
不会无缘无故的哭泣,刚刚学会翻身的年纪就知道要在藏匿的襁褓中屏住呼吸,呛水咳嗽也不会因不适而爆发出嚎泣。埃维金人中也存在刻薄之人——虽然这刻薄中多少带着几分忧心,说这孩子该不会是个哑巴,或者是五感有缺也说不定。这位热心的邻人说话时没避着卡卡瓦夏,四个月大的孩子能听懂什么呢?
卡卡瓦夏在襁褓中微笑,脑子里面滚动着茨冈尼亚语里的脏话,心说自己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口说话比较合适,一个月就会翻身已经惹来了母亲的惊诧:“地母神在上,是我看错了吗?”
继而喊来姐姐,一起眉开眼笑地庆祝:“卡卡瓦夏会翻身了!长得这么快,一定是母神保佑!”
姐姐小声问:“妈妈,我是什么时候翻身的呀?”
“四个月不到…也很早啦!”母亲用手指逗他,手上拿着一个小风车,边沿磨损得不成样子,在热风中转得缓慢,希望他能再翻个身让姐姐也看看。卡卡瓦夏努力着又翻了一次,上天,这可比空中翻个头还难,婴儿哪来的肌肉力量,他实在是太热了才没忍住翻身的。
“卡卡瓦夏真厉害——!”姐姐为他拍拍手,小小的掌心被轻戳一下便是奖励了。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城里住着呢,日子慢悠悠,长大也能慢悠悠……你爸爸那时候还会找赫林卡人换马奶给你喝,你一定不记得了。”
“妈妈,妈妈,别这么说……我们会有回家的那一天的。”
卡卡瓦夏看姐姐为母亲擦去眼角的泪水,他还没有力气彻底伸展手臂。他能做的只有听,只有记。记住那些书中查阅不到的细节,无论愿不愿意,婴孩的自己只能让耐心去无限滋长。
在上一世,他曾经在大学图书馆翻阅过茨冈尼亚相关的书籍,《宪章》确立了联合酋长国的成立,除去在大屠杀中被灭绝的埃维金人,以及犯下重案被裁决贩作奴隶的卡提卡人,茨冈尼亚仍存在七个氏族部落,也是这七个氏族部落构成未来七个主要的酋长国。
第一次爆发大屠杀发生在《宪章》商议的期间,据说卡提卡的拉拿在议事期间杀死了埃维金的拉拿,余下的七族按照茨冈尼亚的传统让卡提卡的拉拿为死者血偿。于是抬出来了两具尸体。完整的那一具,喉咙一道血痕的是埃维金,一同送给埃维金人的还有卡提卡拉拿的十根手指,代表夺人亲眷的恨。而卡提卡人看着另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咬牙切齿,也高高举起刀刃,说这是埃维金的又一场诡计,在场的都是同谋。
无数民众期待和平而聚集在城都,也酿成了屠杀的温床。
七个酋长聪慧,知晓《宪章》无法将仇恨一笔勾销,于是宽容地给予埃维金人自治自决的权利。但不能让两族之间的矛盾危及整个茨冈尼亚,于是一道城墙隔开黄沙与仅存的绿洲。怀揣世仇便如同野兽,拔去尖牙与利刃,母神才会播撒和平的庇佑。
所以埃维金人拥有了新的使命,要在黄沙中生存到最后——总之要比卡提卡人活得久,就能重新回到城都的怀抱,回到曾经的家园,却不曾疑心为何被野兽噬咬便被同样当作野兽对待,被仇恨镌刻为何便与野蛮同等丑陋。
历史轻飘飘书写几句,便再也没有相关埃维金的记载,直到第二次灭绝发生。
这中间隔了十年,他拥有的便是这十年。卡卡瓦夏在打着补丁的襁褓中沉思,一个十岁,不,是不足十岁的孩子如何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才能阻止那个雨夜的惨剧。
更重要的是记住,到底几个月走路几个月说话是正常的,一个月就翻身的错误不能再犯!所以他现在微笑听着邻人说自己五感有失,现在他已经四个月了,可以咯咯笑了。
卡卡瓦夏笑了,用单纯无辜的笑声回应这一不太礼貌的揣测。姐姐和妈妈很快就围了过来,开心地说:“卡卡瓦夏会笑啦!再笑一个——!”
姐姐让笑他就笑,那个邻人看过来他就不笑,几次下来又担心有伤功德——想想自己险些转生为阿蒂尼孔雀的来生,他还是扯了扯嘴角。
“小卡卡瓦夏笑起来真好看——”
“卡卡瓦夏是母神赐福的孩子,当然漂亮。”他的姐姐自豪地说,正如之后的十年里他无数次听到那样,他的姐姐始终以自己为傲。
意外的热心的邻人没有接话,岔开话题念叨起了接下来该去哪里,这附近呆不久了,还得去寻找新的水源。
那些远离自己十余年的知识在琐碎的对话中缓缓复苏,他没有太多记忆可以抓取,眼睛一眨一眨看着这位邻人,卡卡瓦夏记不起这个人的死期。
妈妈会在三年后因病去世,姐姐该是十年后的雨夜,自己在当奴隶期间见过的埃维金人屈指可数,后来他杀了奴隶主煽动博识学会那阵子,偶尔还能听到其他奴隶说在别的地方见到过一样的眼睛。为什么翡翠会笃定地告诉自己埃维金人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了呢?
那些自己不曾细细敲打便接受了的讯息,当婴儿时便在小小的脑袋里晃悠,在自己离开茨冈尼亚之后还发生了什么吗?现阶段就思考这些或许还太早了些。首要任务是如何让大家相信自己,不要在那个雨夜与卡提卡人产生冲突。
埃维金人有仇必报,但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仇恨要扼杀那么多生命去践行,姐姐说只要自己活着埃维金人的血脉便依然鼓动,可是他一路打滚摸爬,竭尽全力也只活到了二十四岁,那就是埃维金想要的终点吗?他尽力活了吗?应该是尽力了吧,最后治疗他的可是真理医生,即使自己不尽力,那个人也会尽力的。
婴儿的脑袋似乎经不起太多的折磨,哪怕是想象中的折磨。卡卡瓦夏不愿意去细想上一世自己走后世界又如何发展,因为卡卡瓦夏做不到用“自己不会是维里塔斯·拉帝奥手下第一个失败的案例”来开解自己那个人不会太难过,也绝不会一蹶不振,那个人承担得够多,多到自己只能构成千分之一。
卡卡瓦夏努力想点开心的,比如思考现在的维里塔斯·拉帝奥在做什么。他只知道拉帝奥比自己大上几岁,却不知道准确大多少。大一岁应该在花园里走路,捉虫捉蝶观察了,大三岁此时此刻说不定已经读完了法典,如若大四岁,该是已经熟练了实验操作准则。五岁…他不希望是五岁,婴儿的脑袋瓜也不想继续排列组合下去,总之,小时候的拉帝奥一定像个小老头。
想到这里卡卡瓦夏把自己逗乐了,虽然他也想看看那个人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最好脸颊上有红晕,绛玉般的眼睛亮晶晶,擅自妄想似乎对那位真理医生有些大不敬,所以想亲眼看看。
这似乎是转生以来他第一次想起他人,也在这样的想象中沉沉入睡。他知道的,即便按照原本的轨迹流淌,再见到这个人也该是二十年后。前提是,如果他真的能改变“历史”的同时,还能够拥有与博识学会对等交流的身份。
前者他尚没有想好,后者也不应该在考虑范围内,至少现在,他不能想。
即使脑中已经装了二十四年的记忆,婴儿的身体总是需要睡眠,比那些猫猫糕更久的睡眠。被母神照拂的孩子似乎多了些好运,或者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见了那个总是拥有答案,却不肯直接告诉自己的人。
准确来说,是一段回忆,发生在自己入院前两年的一个冬天。
彼时他与拉帝奥教授刚刚结束一个星球的坏账结算,远程会议完成述职报告后原本是要返回庇尔波因特——虽然回去也只是等待下一个任务,那里没有等待自己的人,也没有急切地想要分享的事,公司总部驻立之处即使便利发达,也不存在能让自己一掷千金的赌场。
他盯着终端,打开公寓里的摄像机器人找起了猫糕,一边找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教授,你要回博识学会了吗?还是回真理第一大学?”
维里塔斯·拉帝奥抱着双臂:“赌徒,你的概念里不存在假期吗?”
“哦,大学放假了呀……啊,你们怎么在这种地方!?”
小机器人在家里转来转去,谁料想三只猫糕叠在一起打开了浴室的门。他家里没有浴缸,只是一个淋浴间,就这样三只猫糕把玻璃门关紧了,仗着密闭性良好硬生生造了个泳池。现在让机器人开门,毫无疑问三只猫糕会体验一次失重漂流,同时把浴室淹得乱七八糟。如果不开门,自己赶回去少说也要一个礼拜……把零食丢进去?这是养鱼?
他只能瞪着眼睛看摄像的同时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学者:“教授,猫糕是两栖动物吗?”
虽然那时候砂金更想问,该不会把这几只小东西送过来时拉帝奥教授加了点自己的基因吧?这怎么就泡起澡来了?
维里塔斯·拉帝奥没回答他,而是将终端绑定的家政机器人操作页面调出来,然后找到浴室的智能抽水开关,让三只猫糕缓缓从“高”水位降落下来,也忍住了没纠正自己关于两栖的概念。
“不愧是教授!”
“因为这点小事称赞我,我只会觉得你把我当笨蛋。”那个人皱了皱眉,哈,那时候就像个小老头。
“教授难道从来没把我的赞美当真吗?那我真的要伤心了。”
维里塔斯·拉帝奥没接他这句话,而是问:“接下来你是什么安排?”
“回公司吧……虽然假期已经批下来了,还没想好怎么安排呢。”
记忆中的拉帝奥教授沉默半晌,当着自己的面点开终端,给自己发了条消息过来。
“这是什么?”
“明天的星船票。昨天任务结束之后我定的。定了两张。”拉帝奥教授顿了顿,应该是在斟酌措辞,“目的地的星球是我出身的星球。砂金,你要不要……”
“我去!我要去!我就去这里度假!猫糕有自动喂食机!我要去!”
记忆中的自己丝毫没有犹豫,明明印象中自己对这位医生怀揣着类似“畏怯”的心情,虽然他一直把这种感觉藏得很好,可回看记忆,怎么答应得那样干脆?大概是饲主与宠物心意相通,自己也在微妙的高度中失重了。
于是那个冬天,他去到了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故乡。冬雪绵厚,迎面吹来的冬风不比沙漠的温柔多少,一出港口拉帝奥就把准备好的围巾塞给了他:“围好了再去买你喜欢的样式。”
来到他人的地盘多少带了些拘谨,去买围巾时砂金还心血来潮搭配了一套当地的衣服,衣摆飘飘,面料柔软,露肩露腰,然后入乡随俗地套上一层冬天里的绵披风,金色的月桂叶从胸口的纽扣一直蔓延到衣摆,像神官,像信徒。
这还是第一次,砂金不是为了讨债也不是为了任务而去到一个星球,他走在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身侧,人人都认识拉帝奥,人人都要将土产也好花束也好送给他。意外的,这位教授没有戴上石膏头,拒绝了所有的礼物,花束则是让他拿着。
矢车菊,茉莉,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花,递过来一支,教授便叫一声“砂金”让他接好,一路走下来他满满抱了一怀。他几乎要看不到路了,好在没有人会对真理医生拦路激情告白演讲,不然他估计都没力气走到拉帝奥宅邸。
“教授,你每次回来都这样吗?”一张脸被花挡得严实,声音也闷得像哑鼓。
“我读大学之后就没回来过了。”拉帝奥教授解释着为二人开路,颇有明星的阵仗。只是所谓的明星站在前面,他这个“助理”满怀花朵缎带,尚不识字的小孩还以为砂金才是维里塔斯·拉帝奥,念叨哲人的眼睛颜色都这么漂亮,毕竟他们此时装束一样,仿佛他们是同去一处,此时此刻同归一乡。
一摆脱人群,拉帝奥就把花束接了过来,他刚开口想谢谢教授发善心,可教授嘴巴还是一样坏,说他这幅模样更像插满五颜六色羽毛的孔雀,尾巴太大走不动路。母神在上,若不是顾及这位在当地的声望与名誉,他真想狠狠踩这位学者一脚,石膏头远比孔雀更适合鲜花,也不看看艺术家除了水果以外最常在石膏旁边摆什么构图临摹。
可他只是横了教授一眼没还嘴,雪越下越大了,砂金从街边买来一把黑伞,伞上画着银色的波浪,雪花落在上面如同涟漪于海发芽,这便是雪地与沙地的区别,沙地掩埋尸体,而非生机。
他看着拉帝奥,拉帝奥看着前方,从繁华走到僻静,雪声也越来越响。
“看路,别看我。”拉帝奥忽然转头看向他,“还是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没什么,看教授好看不行吗?”
拉帝奥叹了口气:“不打算问我这里哪里能赌博吗?虽然没有老虎机,定约桥牌也风行了千年有余。”
在落雪声中他听见这句轻飘飘的话,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认为这是一个陷阱,没好气地说:“教授一定不想让家乡的人都知道,伟大的真理医生结交了位赌鬼吧?”
下了飞船以后,这个人就没再称自己为“该死的赌徒”。他是赌徒,还是那种能跟拉帝奥教授一起回家的——等等,暂停一下,教授为什么没有给他定酒店?自己为什么也没有问?也没有那个自觉?他的边界感哪儿去了?
梦外的自己疑惑,婴儿的不解谁都听不见,连雪都不会听见。
伞下的另一人问道,叹息似的:“砂金,问出这个问题的你,想要什么答案呢?”
又是一片寂静,脚步未停,雪也未停,正如他们的人生。拥有那么多疑问,时间依然流淌,人还是要前行。
前行,前行。
他明白教授的意思,言下之意是他从来没这么想过。
直接这样说不就好了?偏偏还要抛个问题过来。
因为,砂金自己也不清楚想要听到什么,表扬自己体贴?夸奖识时务?先开始装乖的是自己,是自己先收敛本性的,却又要怪罪对方了吗?砂金说自己对维里塔斯·拉帝奥抱有类似畏怯的心情是有原因的,即使这个词并不精准,能蜿蜒至这个感觉的瞬间也并不多,可来临之时却总是手足无措。
他垂头看自己的脚尖,梦中的视野也变成一片白,不断被拓上两双脚印的一片白。
“教授是看不顺眼我这幅模样?”他难得这么守规矩,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捋顺了羽毛鳞甲,妥帖得反常。
“嗯,是因为我吗?”
“教授觉得呢?”他把伞歪了歪,可惜没能倒他一肩雪,倒是有几片飘到了怀中的花朵。
“也不会有别的原因了。”
“这里的人,几乎是把你当神一样崇拜,你没当教授之前就有八部纪录片,十几部回忆录,十几年没回来也没打招呼都会被夹道欢迎……要我说,如果你成为君主,社科院都会以你为专题展开上千条研究。”
“听起来你在批判我专制,这里是民主制国家。退一万步按照你的逻辑,神,或者类神不能拥有弱点吗?”
维里塔斯·拉帝奥这样问他,这个人总是这样,走进他奇怪的逻辑里,然后要在自己的逻辑里将自己击倒。这是这句话简直是在说自己是维里塔斯·拉帝奥的弱点。
彼时的他想了想,笑着说道:“一旦成为神错误的只会是信徒,听错了神谕,歪曲了神旨。”
“加五分。不是神自然拥有弱点。如若是神,弱点便会被自身以外的一切合理化,即使这并不合理。
“人们只是预设了神是不会犯错的,将这一谬误当作真理。”这一点砂金深有体会,可是有时候人没有信仰便活不下去,生命终有终点,虔诚却可以用生命之后的生命去践行,“等等,话题怎么歪到这里来了?”
“因为你不想回答问题。”
砂金转了转伞,伞上的落雪飞到视野之外,也融入无垠的白。
他换上轻快的口吻:“也就是说,即使让这里的人知道了真理医生与赌徒厮混,他们也只会觉得,‘啊,这赌徒有点东西’,是这个意思吗?”
“厮混”这个字眼让伟大的真理医生皱了皱眉:“注意用词,不过……这句话也没说错。”
他们在雪中走了许久,聊着这里曾经有过的信仰,定下来稍作休整就去打定约桥牌,那个需要两个人一组为搭档才能玩。路上砂金的手闲不住,未被手套包裹的手腕冻红了些,还要整理这一大捧乱七八糟的花束。紫色红色金色的花朵留给拉帝奥教授,白色的花留给自己。
“这样一看,这束花也有我的功劳。剩下的这些就当是教授送给我的啦!”
他笑嘻嘻地撑着伞转了又转,不让任何一朵雪花于波浪上停留。梦尾停在一扇门前,是维里塔斯·拉帝奥的家门前,他抱着白花推开门。雪花吹进去,变成了黄沙,寒冷中能听到的心跳声变成鼓噪的刺耳的风。
卡卡瓦夏睁开眼,察觉自己又在襁褓中颠簸,沙子便是他尚未养长的金发,覆盖又脱落,脱落又覆盖。他知道的,是埃维金的落脚处又被卡提卡人发现了,他们又踏上了新的流亡,而这将一直持续十年,直到两族在神明的祝福中皆走向灭亡。
神明,信仰,是这片焦土中最大的力量,而他是被母神祝福出生的孩子。
妈妈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顶,夸他是个乖孩子,这种情况下都不会哭的孩子。
卡卡瓦夏闭上眼,想要记住这份触感,宛如丝绸也像正融化的热冰。现在的自己或许可以坦率地说上一世的雪天里,自己希望被夸奖的,夸奖他懂事,夸奖他辛苦装成了与学者相衬的乖宝宝。
而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早就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却只是缺了一点胆量。重活一次的确改变了他些许,他居然会不想翻开命运发给自己的筹码,他不该害怕的。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成为埃维金人的神就好了。
卡卡瓦夏不需要鲜花夹道,不需要礼物不需要代表灵感的苹果,他只是想要活下去,让更多的人活下去,让自己的“幸运”,不要伤害他人。只要成为拥有神谕的人,便能以神的旨意止战,也能代表埃维金人去与公司交涉,回到城内也能与那七位拉拿平等谈条件。多么简单,他可是活过一次的人啊。
他可是能与那个人同行的、“有点东西”的赌徒!
卡卡瓦夏在襁褓中睁开眼看了看太阳,悄悄地,轻轻地,在母亲肩上画方向。
希望这能够成为独立行走前,给予埃维金的第一道“神谕”。
[2]
重活一世总该有点金手指。
小到带着知识在考试中无往不利夺得魁首,或者洞悉财富前景从此实现阶级越迁,大一点的拯救世界,改变未来。卡卡瓦夏想实现的是后者,拥有的连做到前者都难上加难。茨冈尼亚的历史也像是覆了黄沙,文字记录下来的总是断章,忆庭说不定都拿这个星球没办法。
游牧民族固然拥有言语,可整个部落中能读书写字的只有拉拿与神官。拉拿选出下一个拉拿,神官选出下一个神官,书写的特权才得以传递下去。历史靠口口相传,靠节日与习俗的一举一动被理解。所以到了卡卡瓦夏这一代,这最后一代,除了生存的办法只记得地母神,只记得与卡提卡的世仇。
当然,他知道在星际和平公司与博识学会的协力下,文字得以在茨冈尼亚推行,只是教育的普及无缘灭亡的埃维金,无缘一生颠沛流离的埃维金。上一世,学会写字是十岁的雨夜之后。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埃维金人未能被联合酋长国接纳,自治自决的权利等同于永不得归于绿洲,没有人承诺过两族中的胜者能够回归,宪章之上没有埃维金拉拿的签名与手印。他看见城门前埃维金人被推搡在地,富裕的赫林卡马车碾过伤者的腕骨,卡卡瓦夏咬紧嘴唇一语不发。他要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他钻进锡伯温克人狩猎归来的草棚车,用死去的鹰鸟尸体做掩护。混入城中便用绷带蒙住眼睛扮作盲丐,伺机找寻报复的机会。
卡提卡,不守信诺的黑衣人,在鲜血和平上坦然生活的七个氏族,这颗星球上每一个行走的人都是他的仇家。他太幸运了,幸运地蒙混过关,在街头活下去,又伺机偷到黑衣人的手提箱,他在里面发现了隐藏虹膜的装置,还有一副墨镜。
那些黑衣人又曾经用这种装置,扮作过什么其他人,怎样揠拽这颗星球的进程?卡卡瓦夏没那么多心力代他人去恨了,告诉自己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一切,无论是否是来自仇敌,他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看得到却装作看不到没那么难,佯装无神的眼睛慢慢学会了认识这些词,博识学会在推行教育,他便跟着这颗背叛埃维金的星球一起学习。首先学会的是驱逐令上的埃维金与卡提卡,就像埃维金的他活了下来,卡提卡也有妇孺流离失所。继而是这两个氏族后面跟着的词汇,无一例外都是贬义,然后是地母神。驱动他认字的动力并非是笃定知识能改变命运,于他而言理性与知惠都太过冷冰,小流浪汉不过是不想认不出通缉令,更不想一无所知被欺瞒着签下卖身契。
待到沦为奴隶时,卡卡瓦夏自嘲地想读得懂道理与法律,这些东西就会保护自己吗?这些以存护为名义建立的存在,只会想办法不存护任何一个埃维金。
但好在识字了。联觉信标能够让人沟通,却不能让没有任何文字扎根于心的人读书,这是他后来短短余生中无数次庆幸的事情。
而现在,回到此时此刻,宪章之后半年,埃维金失去拉拿一族之长后继无人,而神官也在第一次屠杀中因目睹拉拿的尸体精神受创,用群龙无首来形容再贴切不过。识字便是他的金手指,这世上没有比这更落魄的金手指了。
他需要花一些时间铺垫,正如赴一场赌约,他需要布局,需要将掌心掷出去的筹码用体温暖上一两度。卡卡瓦夏在六个月时提前张口说话,比起“妈妈”,他最先说出了“姐姐”,在亲人的环绕下小小的手指朝天空的方向比划,然后说“爸爸”。他还坐不稳,便能挑出木碗中尚未成熟、带有微弱毒性的旱豆,这东西固然也能充饥,却会让妈妈的身体越来越脆弱。又过了两个月,他用哭声去呵止吃蛇的小孩,他看见了毒囊未能剔干净,让两条生命避免死亡。
满一岁的那一天是卡卡瓦日,消沉的神官在他脸上涂上三道颜料,绿色代表恩赐,红色代表血脉,白色代表宽恕。神官白发苍苍,眼珠转动时蓝色的虹膜外已能看出衰老的黄褐,或许他已看到了未来,埃维金灭族的未来,但卡卡瓦夏认为他看不到,因为神官并未看出他是复生归来的人。
他在神官的手心写写画画,写“前行”,写“希望”,神官看向他的眼睛,在极光下看了他许久,叹了口气,只当是幸运孩子的误打误撞。
卡卡瓦夏积攒着微小的功德,用睡眠与呼吸平息心中的焦躁。他知道卡提卡人的作风,除非是落单在这沙漠中偶遇,卡提卡人喜欢等待。等待同样流亡的埃维金积攒下资源,在荒漠中开拓出放下来,他们再来一抢而空,据说还有食人的恶癖,而距离上一次袭击已经过了足够久,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印象中,他为数不多的幼年记忆中有过一次陨石雨。
这一场天灾没有详细的记载,仅仅是被称为“沙瓦纳大爆炸”,他们现在所处的地区便是星球以北的沙瓦纳荒原,因为这里还有沙狼能够作为食物。城都在市场开拓部的庇佑之下,测算到星风异常后便会改变陨石的轨迹,让它们去向无人区。他不该意外的,改变了轨迹的流星也同样坠向了沙瓦纳沙漠。
那三颗星星缔造风暴缔造极光,远如神衹,砸下来的陨石便是神的唾弃,信奉神就要承担神的怒火,神的责罚,而幸免于难者也能从这灾祸中再一次稳固信仰,确认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被神原谅,自身即正确。
他对大爆炸没有记忆,只记得自己四岁时母亲则是死于那场陨石雨留下的肺病。他等了又等,二十四岁的知识与感知终于能让他意识到流亡中的阻难远远不止目光看到的一切。被污染的水源让族民患上更严重的热病,没有他的好运在这途中诞生的孩子往往也带走了母体的生命,他们漫无目的,沙漠中的地图由他们开拓,也由他们撞上末路,宪章确立之后离开城都不到两年埃维金就已经死去了三分之一的族民,还是在卡卡瓦夏努力用麻纱一次次滤水玩,让姐姐妈妈,还有尽可能认识的人都这样做,还是死去了这样多。
等到他两岁又四个月,确认自己能握紧一根铁丝杀死蝎子时,卡卡瓦夏跌跌撞撞走出帐篷外找到那位终日郁郁寡欢的神官,在沙地上写起字来,他写道:
“母神让我们去往艾吉哈佐,东部的沙漠艾吉哈佐。”
神官正用不知沸腾过多少次的浊水烧粥,看见这句话险些一脚踩进仍在苟延残喘的柴火。干裂的手掌将沙地上的字胡乱抹平又压住他的双肩,掌纹缝隙夹带着的沙粒滚落进针脚:“卡卡瓦夏,卡卡瓦夏……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也什么都没写过……”
卡卡瓦夏阖眸:“母神只允我写一次。”
“你知道艾吉哈佐是什么地方吗!?”老人捏紧他小小的肩膀,很痛,超出这副躯壳的负荷,可是他必须站稳,才能戴好这伪神的冠冕。
卡卡瓦夏没回答他,蹲下身在沙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写“艾吉哈佐”,眼睛一眨不眨:“我能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吗?不能告诉妈妈和姐姐的话,我会害怕。”
他并非对未来全知全能,因此需要为自己创造容错率,需要孩子的脆弱作为武装,也让长者能拥有或许掌控自己的微妙信心。
神官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捏着他的耳垂想要确认那份不知来源的智慧,又望向极光涌动的天空,末了让他回家,忧疑三日后宣布举族东迁,几乎是抱着死志在这沙漠中前行。
艾吉哈佐,是卡卡瓦夏在茨冈尼亚最熟悉的地方,无论也是他原本十几年后才会去到的“一战成名”之地。到了那里,或许他便可以说上一句——知识就是力量。
他稍微有些后悔了,上辈子真的应该在真理第一大学好好上几节课。
前世,他算不上真理第一大学的常客,简单来说他并不享受读书这件事,没有系统性地接受教育,翻阅书页时触发的回忆在通过联觉信标之前先唤起苦痛,活得时间久了,刺激麻木却留下了生理性的应激。他更愿意看一段影像,听一段故事,或者单纯不要摄入任何信息,把自己抛掷出去,成为别人瞳孔里需要消化的不可思议。
维里塔斯·拉帝奥没提过让他去那里读读书,反倒是托帕建议过。他那时候摆摆手,说托帕总监真是高看我了,我和拉帝奥教授没有那么亲近,去了我听不懂也用不上啊。
同僚瞪大了那双蓝眼睛:“谁提这个啦!我对同事的私人关系不感兴趣,是在说真理第一大学现在有开设环境适应课,也就是常识课。你这次在卡纳瓦勒十四号用微波炉热金属差点把民宅炸了,谁知道下次会不会出别的岔子……”
“还有这种课程?”
托帕耸耸肩,手指在终端页面上敲敲打打:“来自学者的人文主义关怀吧……毕竟宇宙这么大,各个文明之间科技差异大,可生在同一个时代。总不能几万光年迢迢让聪明的脑子死在生活常识上。公司也给一些终身契约的员工发来了这节课的flyer,匿名选修,remote online还有录播,不打分。”
他的好同事一边说着,一边将真理第一大学的宣传邮件转发给自己:“为了你的后辈、出任务住在你楼下或者隔壁的人的心脏健康,去试试看吧。”
他对待工作一向认真——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小队伤亡率极低,为数不多在任务途中昏厥的,都是被砂金总监不要命的作风吓出了心肌梗塞,于是砂金接受了提议,认认真真加入了课程,甚至还买了印着真理第一大学校徽的笔记本。
只可惜或许是三分钟热度消散得太快,没几节课他便把课程退掉了。别误会,策课人与主讲师都无可指摘,生活中的大小细节周全得宛如再生父母。可眼睛盯着屏幕,思绪却飞回了卡纳瓦勒十四号的夜晚,自己搞出小型爆炸事故的夜晚。
那不是一个多么特殊的星球,武装的无政府主义者,地震频发的地质结构,比所有人口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年迈的坏账。要说特殊,也就是这个星球的君主是位学者,明眼人一看都知晓,噢,这样拥有抱负又纯粹的人,注定会成为政治动荡的牺牲品。
在战略投资部抵达后不到一个系统时,这位君主便遭遇刺杀,陷入重伤。直到一切结束前才缓缓睁开眼睛,签下债务的契约书。
那一刻他忽然很想联络拉帝奥教授,可他们的关系并不足以建立日常的叨扰,至少他不能拨通终端说,教授啊,看到一个和你喝茶姿势一样的学者被刺杀了,忽然好想问问你好不好,你嘴巴这么坏会不会也有很多仇家?
这种得不到纾解的、或许都称不上是思念的情绪,让他在那个夜晚走向了异常。比起自己为什么不知道金属不能放进微波炉里,更奇怪的应该是自己为什么忽然想吃热腾腾的饭菜。
投影着课程的、屏幕的光与记忆中冷藏箱的光在脑海里重合,他不是因为饥饿才取出这一份饭,仅仅是想要热一热,想要看着食物在温暖的黄光下一圈一圈转,想要通过完成那个人随口的嘱托,来让无处可去的情绪完成一个闭环。老旧的电器像是一处火源,可以熨平所有伤口与浮躁。
然后“轰”的一声爆炸,当头棒喝。
维里塔斯·拉帝奥绝对想不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已经这样教训了砂金多少回。
砂金把这当做是一种对话,以他的错误铸造的、他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对话。那位学者没有那样多的时间,也该将聪明的大脑去关注该关注的事情。
倘若自己学会了这样那样的常识,不再犯错,他又该怎样“对话”呢?
所以那节“环境适应课”他退掉了,带着自知病态的嘲讽不再出席,维里塔斯·拉帝奥得知之后没如他所想那般嘲讽,甚至不曾叹息,只是对他伸出手,然后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很难分辨那是否是一种失望。
“如果你这样做存在赌运的成分,你最好赢下去。”拉帝奥这样说道。
那时候他以为拉帝奥的意思说,我可不会一直帮着你,你要赌这么吗?于是他笑眯眯地说,我赢面一直不小。
拉帝奥还不是管着他,一直到生命的最后。
课谁能知道死亡不是赌局的终点呢?
如今埃维金一族在沙漠中崎行,向东方进发。这一日小卡卡瓦夏抬起头,看见无数颗流星划破天际,越过埃维金又坠向他们的来路,正如命运既定坠向了沙瓦纳荒原。红色的极光被陨石空爆的亮光掩盖,夜空亮如白昼。那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这光能将一切融化,身体在巨响来临之前便意识到了震动,如水流动的沙漠都无法将这份力量稀释,埃维金走出了数百里,仍在风暴中跪伏了几小时抬不起头。
烈风之中,妈妈弯身捂住了他的耳朵,他也竭尽全力拉住姐姐的手,生怕沙漠生出裂口,一眨眼便将至亲带走。
待到风暴平息,族人一位又一位站起来,重新组成前行的队伍。极光之下,神官缓慢地清点人数,几乎要落下眼泪来,长长的、蜿蜒向前的队伍,没有死去一人。倘若仅仅是晚走一天,也必定会被这场陨石雨重创。东方……去向艾吉哈佐竟是生路。
神官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过来,从妈妈怀中将自己抱过来高高举起,宣布他卡卡瓦夏是埃维金的先知,宣布艾吉哈佐是母神所指的福祉,他们就要去向那里。
先知吗?也不错。不是神,但足够了。
卡卡瓦夏对着天空张了张手,族人说他是对远山,对母神挥手。他太小了,也太累了,成为先知他便要少说话。茨冈尼亚看不到星星,看不到月亮,也不会有人对天灾的彗星群许愿。
辛苦快三年,终于爬上了起点线。
如果顺利,他这一生是不会见到维里塔斯·拉帝奥了。他是在对拉帝奥挥手,对那个不必在未来容忍自己冥顽不灵的小学者说再见了。
卡卡瓦夏的确未想错,他这一生没再见到那个人,可他也没成功将埃维金存续。卡卡瓦夏死在了七岁,刻有狼纹的箭矢穿过他的心脏。那时候他仍握着先知的身份,要止战避战,神官与族人都愿意服从母神的神谕。
比起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比起城都声称只能接受卡提卡与埃维金中的一族,芬戈·比约斯是那样的无私。
当他从沙丘倒下,听见有族人悲恸道:“是卡提卡的狼纹!是卡提卡人杀死了卡卡瓦夏,杀死了我们的先知!”
卡卡瓦夏说不出话,鲜血满溢他的胸腔,他想说不是的,卡提卡人不用箭矢,大家忘了吗?所以我们才那样为自己的弓弩自豪,不是吗?
卡提卡很久没有来袭击埃维金,埃维金将艾吉哈佐划作一国,卡提卡便同样想要一国。他们劫掠赫林卡,锡伯温克,还有…
星际和平公司。
他连抓住胸口箭矢的力气都没有,朦胧的眼睛里看见姐姐和妈妈向他走来。
这一次至少让妈妈活到了现在,这一定是最好最好的事。却也让妈妈见证自己的死,糟透了。
泪水砸到自己的脸上,鼻尖,卡卡瓦夏不敢握紧妈妈和姐姐的手,怕这会让她们更伤心。事到如今,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有忘记说的话。
妈妈,上一世你走的太早,我保留下来你的项链却记不得你的脸庞。这一世我睁开眼看到你,原来妈妈你这样漂亮,真希望那些奴隶主、那些银河里听信流言的人,永远永远不要见到你和姐姐啊。
别哭了,这样就不漂亮了。
好耶!是这篇!!!!好期待!
[3]
再睁开眼,又是那个纯白的房间。
一回生二回熟,只是这房间对于孩子来说太大了,他跑了好一会儿才跑到转生的柜台前。这一次回贴心的摆了两个箱子,卡卡瓦夏爬上去见到了柜员。
这不过这一次接待他的不是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而是一个蓝发红瞳戴眼镜的小孩子。
小孩子坐在高高的转椅上,看到他便同上次一样将表格递给他:“您好,请填写姓名与出生年月日。”
卡卡瓦夏迟迟没拿起笔,而是盯着柜员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你是…拉帝奥教授!?”
“我的外表是在您的记忆中随机提取形成的,我并非您记忆中的那位。”
卡卡瓦夏拿起笔开始填信息,心里却犯嘀咕,他什么时候见到过少年版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想象难道也算是记忆的一部分吗?
少年柜员接过他的表格,礼貌道:“请稍等一下…茨冈尼亚星的卡卡瓦夏先生,这七年辛苦您了。”
“等等,那之后埃维金人怎么样了?”
“抱歉,恕我无法告知。”
卡卡瓦夏眨眨眼,十指相扣做祈祷状,卖起了可怜:“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抱歉,不能呢。”小少年推了推眼镜,学者的气质与这里无比恰合,说一不二,黑白分明,“现在我可以介绍您去转生了吗?”
卡卡瓦夏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伪·小拉帝奥,半晌之后又泄了气。自己的眼神对本尊的拉帝奥都没什么力量,更何况人家一个转生介绍处的人:“请说,我下辈子是什么呢?”
平心而论,自己还没搞出艾吉哈佐砂金案耽误那群宝贵学者的时间,也没在宇宙中肆虐横行,还救了不少埃维金人的性命,应该,大概,还是有可能,比上辈子的结果要好吧?
“是这个。”小少年递过来一张照片,卡卡瓦夏踮脚一看,灵魂原来也能头疼欲裂。
“我是比较容易转生成孔雀的体质吗?”卡卡瓦夏双目无神,说到底这孔雀到底有多欢迎,自己第二次抽到就刷新出新画像?这叫什么来着,灵基再临?还是解锁星魂?
“拉帝奥”推了推眼镜:“不,这一次不是阿蒂尼孔雀。请您仔细看照片——是阿蒂尼孔雀尖喙下的食材,同样来自佛洛斯佛缇那星系的夜明蟋蟀。蛋白质含量极高,生命力顽强,最长寿命可达二十四个月,是阿蒂尼孔雀饲养园采用的高级饲料成分。”
卡卡瓦夏嘴角一抽一抽,是因为眼前的这张脸不适合说这些话吗?还是因为自己当了七年乖宝宝压抑的一肚子尖酸刻薄已经接近临界点,他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您该不会觉得这样的叙述会让我开心吧?你们这个地方就没有往生关怀之类的服务吗?”
“您的质询已经收到,没有呢。”
从孔雀变成了孔雀的食材,哈哈,幸运的话还能在孔雀捕猎表演中大放异彩,是吧?
夜明蟋蟀,好像也是一种很吵的物种……
“那…我还能重来吗?”
悔棋是赌徒的下下策,但他来不及管这些。按照上次转生前得到的讯息,比起孔雀他更不能接受蟋蟀的心情,毫无疑问自己的举措一定让埃维金的结局更糟糕了。
“可以哦。”
太过甘美的提议让他挑了挑眉:“啊?难道是可以一直更正到我满意为止吗?”
“能够重来的次数是根据第一世的功德来决定的,也有一次也无法重来的人。”
看来能转生成阿蒂尼孔雀的自己终究是累计了不少功德,卡卡瓦夏点了点桌面,眯起眼睛,用稚嫩的声音说出赌徒清点筹码的话:“那么我还能再重来几次?”
“这个我方无法透露。”
他都不会摆这样的赌局,用正牌拉帝奥教授的话来说这应该叫什么…双盲实验??反正糟糕透了。
向左走,是作为蟋蟀的虫生。向右走,是重新开始,未解之谜再解一次的重生。
卡卡瓦夏尚有愿望,而砂金从不知道什么叫做“见好就收”,何况还没见到好呢!
他没有任何犹豫:“那我要重新开始,再来一次。”
“好的,那么请您向右走,打开尽头的那一扇门,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七岁,短胳膊短腿跳下两个堆起来的箱子,想了想卡卡瓦夏又重新爬了上去。
“您是还有什么疑问吗?”
卡卡瓦夏看着眼前的小拉帝奥,他一开始是想找这个柜员吵吵架的。他有七年没和教授吵架了啊,但意识到眼前的这家伙真的只是借用了自己想象中小拉帝奥的外表,是类似模拟全息的存在,霎时间就没这个兴致了。
他眨眨眼:“没什么,就是…想再看看你,我这就出发了。”
他一跃而下,跑向右边,踮起脚尖毫不犹豫地扭开了那扇门,回到了那个雨夜之中。
先知之路是走不通了,不能像上一世那样高调。杀死自己的一定是公司的人,来激化两族之间的矛盾。但是自己中箭之后,说话的人的反应也煽动性强到异常。他得修正方案,重新想办法,他不是不能死,但不能死那么早。无所谓转生成什么,只是不想让大家这样无谓地死去。
小小的脑袋想了又想,睡了又睡,甚至梦见了小拉帝奥。梦里他拉着小教授的衣角,说来搭把手吧,帮帮我吧,而小拉帝奥用厚厚的书脊敲他的额头,让他自己思考。
这一次,他还是阻止了吃毒蛇的孩子,捡未成熟的旱豆,想办法启示大家过滤水源,拜上一世所赐还逃过了卡提卡人几次三番的夜袭。
至于沙瓦纳大爆炸,他只能连续几天夜里偷偷爬起来,到神官的帐外写字,一写就是七天,总算是也成功地完成了远离沙瓦纳去到了艾吉哈佐的任务。
然后,又来到了七岁。不存在先知,果然便没有袭来的银箭矢。
但不一样的是又有黑衣人从天而降,落地在这艾吉哈佐。
飞舞的黄沙弹响变奏曲的第一个音符,卡卡瓦夏盯着那些黑衣人一动不动,不是因为仇恨,不是惊慌失措,而是因为他在里面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看起来不比自己大多少,鸢紫的头发被风吹乱,绛玉般的眼眸微微眯起,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感觉永远都看不完的书。
是维里塔斯·拉帝奥。
-第一章 完-
第一章breather
<首先感谢看到这里!以下是参考!>
*佛洛斯佛缇那:拉丁语的fors和fortuna,两个词都是幸运的意思
*除了卡提卡和埃维金之外的部落名字都是我捏的,没有具体意义。
*沙瓦纳大爆炸,轻轻neta了通古斯大爆炸,沙瓦纳是认为通古斯人种是东胡人的学者之一,借用一下,无意义。
*本文部分游牧民族的传统参考了科伦·麦凯恩的《佐利姑娘》,一本讲斯洛伐克吉普赛人相关的小说,后面写到卡提卡会融合一些非洲部落,无映射含义。
章二·请怀揣西蒙尼德斯之心
[0]
“这次我可是做到了教授做不到的事情!”
卡卡瓦夏眨眨眼,他坐在牌桌上晃小腿,凳子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太高,他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坐上来的,但还记得定约桥牌要数十三张手牌。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这里是记忆中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故乡。簌簌白雪落个不停,仿佛天空中生长着一朵长谢而不败的花朵,每一朵每一朵雪,都落得静谧而温柔。
这是一场梦,清醒梦。
于是他也轻轻地数牌,黑桃足足十二张,只有一张红心A,卡卡瓦夏心中默默感叹,如果这是德扑就好了。
“你做了什么?”小拉帝奥坐在卡卡瓦夏的对面,理好的手牌已经倒扣在桌上,微微歪着脑袋看他。身后的雪白衬着那双红眼让卡卡瓦夏想起了白兔,无罪又柔软的白兔。
“哼哼,我成为了接近神的存在,很不容易吧!”
“难以想象你具体怎么做到的,这是在邀功吗?”
“我就当教授是在夸奖我好了,毕竟是你那颗聪明的脑袋想象不来的事情!”砂金扳着手指细细讲起自己这七年的“功绩”,说得口干舌燥,又喝了一口放在手边的果汁。
好吧,仿佛这里有一道全年龄分级的枷锁,那时候他和教授可是喝着泡了青柠片的甜梨啤酒在这里大杀四方。
而维里塔斯·拉帝奥的反应同样平淡,这该是意料之中,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失控的模样。无法被知识以外的存在撼动,难取悦的求索者。可越是这样,他便越想看到这个人走出理智囚笼的模样。
上一生没见过,这短短七年的生涯也做不到。
或者说他是个失败的叙述者?要知道当年他当着拉帝奥的面热情朗诵回忆录,带着几分促狭与捉弄,却也真实地被那些文字所打动?这是没文化的亏吗?
牌桌对现在的他来说太广阔,他没法真如孩童似的去捏拉帝奥的脸,只能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小拉帝奥。和往生柜台的那位“投影”不一样,没有戴着板正的眼镜,额发上也没有月桂叶的装饰,是清透而轻盈的小少年,像未雕刻完毕的雪像,像天空蜕下的壳。
“不过,这就是你眼中的神吗,砂金?”拉帝奥听完用食指点了点牌桌,金红色的眼睛染上不解,也夹杂些许令他怀念的审视,“听你的叙述,我不认为你用行为塑造出的形象是接近神的。”
“我说拉帝奥,虽然知道你很厉害,但也不能这样看不起我吧!看看我现在,就这么大点儿!已经是尽我所能救下了所有能救的人!还被称为先知了!”
他一边说一边抻胳膊比划,双臂展开也就比桌子长一点,他多不容易啊。
心底有着不服气,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才想要表扬。
牌桌对面小小的维里塔斯·拉帝奥笑了笑,撑着下巴用漂亮的眼睛望向他:“但还是不改赌徒的本性,让自己承担最大的风险,负分。不过……就第一次而言确实做得不错,的确是我做不到的事。”
“那你刚刚还……”
卡卡瓦夏撇撇嘴,就不能直接夸奖吗?即使是一生与下一生的罅隙,是幻觉,都不能温柔一点吗?他这次可绝不会说“一路平安”了。
“好和对不是一个概念。于神而言不存在尽力这一举动,神也不会拯救所有人。”维里塔斯·拉帝奥摇摇头,将手边的果汁也推给了自己,“神不是褒义词,在我这里甚至无法与‘努力’匹敌,但砂金,你是个努力的人。”
聪明人说话就是费劲,一句表扬说得弯弯绕绕,时时刻刻都要动用百分之百的专心才能揽住这一点肯定。
卡卡瓦夏接过那杯果汁,咬吸管之前还有些忿忿不平::“可我的功德只够当只蟋蟀,他们的判定一点都不公平。”
小拉帝奥却笑了,红眼睛望着他,如陈酿之酒漾起皱褶:“又是谁说命运从未公平?”
“你明明说过真理是公平的!”
“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人类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到的*。”
雪声,钟表转动的声音,在这无人之境愈来愈清晰,仿佛一切已步入倒计时。卡卡瓦夏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问拉帝奥——
你呢?你这一生如何?没有和我相遇的这一生…过得如何?
如愿以偿了吗?成为天才了吗?
幸福吗?
可是他没来得及开口问酒馆里忽然凭空下起来筹码的雨。砸在他身上,砸在拉帝奥的身上,圆圆的塑料片断裂成沙,孕育堪比沉船时巨大漩涡,荒诞又离奇地将两人冲散。维里塔斯·拉帝奥去向溢满雪花的门外,而自己被黄沙淹没。
砂金睁开了眼睛,从梦中醒来他仍是卡卡瓦夏。
每一日或许都是最后一日的卡卡瓦夏。
[1]
在风与雾不会成双绝迹的沙漠中,今日仍然滴雨未落,现在是宪章颁布之后的第七年。
宪章保障了都城的安全,但都城之内并不能维系长久的自给自足。绿洲的水源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农田的耕种靠天吃饭,即使在市场开拓部离开后,接手的业务巩固部已经在这方面提供了技术支持,那七个氏族仍需要时不时离开庇护,外出野猎进行资源补给,不然也不会给卡提卡人劫掠的可趁之机。
也拜卡提卡人所赐,业务巩固部在茨冈尼亚的工作进展缓慢。说到底在星际和平公司工作的人,大多数都是混口饭吃赚钱养家,能动手杀人,或眼睛不眨便毁灭一颗星球的都是少数中的少数。没有杀死他人也要活下去的觉悟,就会被他人的觉悟杀死。博识学会的介入原本要到宪章后十年,也就是第二次大屠杀之后才有烛墨学派的使者降临,怜悯这颗被苦痛覆盖的星球,姗姗来迟传播知识,记录历史。
卡卡瓦夏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睛一眨也不眨,多么希望自己是看错了,可寰宇之中多得是不要命的赌徒,能够冠以真理医生之名的学者独独那一个人。
自己做了什么?蝴蝶效应的风暴是怎么把这个人带到这里的?
不,这不是现在要想的事情,他今天和姐姐一起来见“黑衣人”是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他不能动摇。卡卡瓦夏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发颤,他便借着这份颤意握紧了拳。在宪章之下,埃维金拥有自治自决的权利,他们如今定居在艾吉哈佐,且茨冈尼亚被纳入公司的版图之中,他们便拥有与公司谈判交易的资格。宪章下的联合酋长国是以何种资源与公司达成合作,埃维金想要上桌的入场券。
茨冈尼亚的收复是奥斯瓦尔多上任市场开拓部主管的三把火。作为主管,三把火要烧得够亮够旺才能令人信服达成威慑,同样的,浇灭这火便等同于要让奥斯瓦尔多颜面扫地。所以茨冈尼亚绝不能出问题,这也导致业务巩固迟缓的状态下市场开拓部用极端的手段来消灭卡提卡这个不安定因素。他们埃维金第一次被屠杀是点燃这火,最后一次被屠杀是为让奥斯瓦尔多的存护之火永不熄灭。
但是,茨冈尼亚是否当真荒芜至无利可图,只能成为他人荣耀的拭尘布?
上辈子,不,现在应该说上上辈子了,与茨冈尼亚相关的大多文书与报告在他成为战略投资部的干部之后仍没有查阅权限,不知是否是因为他的出身而被定点拦截访问,还是仍有秘密隐藏在那之下。因为——太反常了,星际和平公司绝不是慈善家,奥斯瓦尔多更不是,如果对茨冈尼亚展露原则之外的慷慨与妥协,铁腕与能力又如何彰显?
茨冈尼亚的环境得以改善,制度与文明进一步接轨,之后沙化防治,教育推进,除却埃维金的灭绝,卡提卡人因动乱在公司的默许下被卖做奴隶,茨冈尼亚人什么也没有失去,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氏族签下终身的契约为公司卖命来偿还这份恩情。
人命本身对公司没有价值,那么茨冈尼亚如何得到与公司平等合作的资格?所以卡卡瓦夏想要知道都城的联合酋长国付出了什么,为了此时尚未孵育的更深仇恨,也为了埃维金人在这颗星球的未来。
可是,可是为什么教授…维里塔斯·拉帝奥会在这里?那个巨大的疑问兜兜转转还是占据了他的脑海。拉帝奥身边的是市场开拓部的人吗?卡卡瓦夏认不出来,等级不高的职员在外星活动时都不会有佩戴铭牌,也会遮住面容,尤其是市场开拓部与战略投资部。管理层认为这有益于工作效率,如若在当地混出脸熟容易惹来麻烦,另一方面级别低涉世不深便容易因为不够设防而卷进情世故的麻烦,诸多原因,升到一定级别才有资格拿回自己的面容与特征,在外行走。不得不说这个决策,确实给现在的自己带来了麻烦。自己现在不光不知道为什么拉帝奥会在这里,甚至无从分辨这个人的立场。
鞋子踩在沙面上的声音被风覆盖,被黑衣人所簇拥的小拉帝奥似乎瞥了自己一眼,很快又将目光移开。卡卡瓦夏认得这种反应,是后来他离开茨冈尼亚之后与上流社会人接触时常常见到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好奇与打量,又被教养与礼貌束缚,将一瞬的冒犯藏好。
维里塔斯·拉帝奥没有走向自己,卡卡瓦夏目送着小少年走进公司驻地的帐篷,像任何一个贫穷孩子对养尊处优怀揣艳羡,无法抑制的目光流连。与其同行的人中有两位黑衣人向他们走过来,言辞温和地说,很抱歉来了重要的访客,要请他们等一等,不会太久的。他的姐姐配合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些职员对埃维金人很友善,一年一年赢得了姐姐的信任,让备受摧残的民族放下心防,也在最恰当的时机,在那个雨夜将埃维金舍弃背叛。卡卡瓦夏没说话,只是看着黄沙之中的脚印,尚未被风彻底吹散的,维里塔斯的脚印。
当然,这一切还有另一种解释——
那就是拉帝奥在任何一个世界中都会在这个年龄造访茨冈尼亚,只是从前的自己没机会知道而已。
就在这时,卡卡瓦夏忽然有了另一个古怪的猜测,他抿了抿嘴唇,轻拉姐姐的袖子,小声说:“姐姐,你有没有在那些黑衣人中看见一个…小孩子?”
他姐姐摇了摇头:“小孩子?没有看到……”
卡卡瓦夏咬咬牙,看来是公司的人带了什么奇物,或者幻觉道具,那不是维里塔斯·拉帝奥!
结果自己的姐姐继续说;“那位少年看起来怎么也有十岁多了,在场的小孩子只有卡卡瓦夏哦。”
他提起来的一口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又蔫了下去:“姐姐,开玩笑也要看场合啊!”
沙漠可不宜大喘气!
“姐姐不想你来了还这么紧张。年龄不局限能做什么,但你是我的弟弟,其实……我还是不想你参与到这种事情里。”虽然这些黑衣人并不会对他们刀刃相向,可毕竟是异乡人。
“我七岁了,我可以来保护姐姐了。”
“知道啦知道啦……”
即使一度被玩笑打岔,一颗心却难以就此松懈。他在心里默默数着秒,吸气四秒,闭气六秒,再用八秒吐气。这是曾经拉帝奥教给自己的、用来欺骗大脑的把戏,可以提升专注度。他慢慢呼吸着抬起头,用一个人教给自己的东西来逃避与那个人有关的杂念,真是抱薪救火。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针脚细密,是一双崭新的鞋子。神官,姐姐,还有他都穿上了最好的行头,姐姐在手腕上戴上了绿松石,神官将左手的戒指擦了又擦。他不觉得这样能博得更多的胜算,越是想要外力作为底气越可能暴露出窘迫,只是小孩子口中的建议不会被采纳,卡卡瓦夏便也没有说。因为这不会影响什么,他并不指望第一次就能够从公司的人口中问出交易的内容。
耐心点,耐心点,卡卡瓦夏告诉自己。越是面对更强大的对手,越是要饱尝从匍匐到站立的艰辛。他可能再没有机会重来去验证心急的恶果是什么了,不能像上一次那样…想要走捷径。
然而他可以走的、最大的捷径距离他不过一帐之隔,几步之遥。
那个人总会帮自己,曾是自己的后手。情感与思维拥有惯性,所以哪怕维里塔斯·拉帝奥此时此刻还是个小孩子,卡卡瓦夏还是觉得身后的帐篷很重,有半个世界那样重。自己怎么能这么没用呢?一定是小孩子当太久了,滋生太多想依赖的细胞,跟在拉帝奥身边的可是市场投资部,听听帐篷里的对话,滋啦滋啦连接着投影终端,几辈子他都不会忘记那是奥斯瓦尔多的声音。
卡卡瓦夏调整着呼吸,冷静比想象中更难维持,毕竟直到今天之前,最坏的可能性都是自己的死,而今天之后心向深渊多了一阶,他不能接受这个猜测:
——维里塔斯·拉帝奥,在自己相识之前或许是加害埃维金人的帮凶。
他不该把拉帝奥想成坏人,拉帝奥也绝不是扩张主义者,可十几岁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或许会被蒙蔽会被利用,不能自我流利掌舵的智慧会酿出难以想象的恶果。
而可笑的是…如若如此,便能解释前世相处时,拉帝奥对待自己比对待他人多出的那一份、温热又类似怜悯的心绪,不是吗?
卡卡瓦夏想了那么多可能性,不就是独独想要否定这一个可能性吗?可这偏偏是最合理的那一个,将维里塔斯·拉帝奥的人性与理性都诠释到极限。
一根丝线在脑海中断裂,努力维持的、呼吸的秩序也在这一刻彻底落入紊乱。
“卡卡瓦夏!卡卡瓦夏!?你怎么了?”
姐姐焦急的声音灌进鼓膜,钻进脑海中却无法将他从思维的漩涡中拉起,他才察觉到自己并非呼吸不畅,而是过呼吸。太想要平静下来,掩藏的焦急将他反噬,眼睛像是聚焦失灵的摄像机,沙粒的轮廓在眼前过曝,下一秒又模糊成暗金色。他在呼吸,在大口喘气,窒息的感觉却始终在他胸口盘踞。
过呼吸死不了人的,他想安慰姐姐,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抬起手想要掩住嘴巴控制呼吸量,可手脚已经开始发麻,完全使不上力气。
真讨厌啊,小小的身体,明明避开了那么多折磨,健康反而更加弱小了吗?
就在这时他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了另一双鞋子,尺码比自己要大上一些,鞋面上印着金色的稻穗…不,那是月桂的花纹,富裕的、上位者的国度不需要咏赞丰收。
卡卡瓦夏不抬起头也知道是谁,是拉帝奥,尚未成为教授的拉帝奥,这个人似乎说了些什么,可过呼吸引起的耳鸣让他仿佛整个人掉进了鼓里,声音震荡着穿过他,却不把任何讯息留下。
这世界上有比这更糟糕的再会吗?十四年未见,对方不记得自己就算了,还可能为这颗星球的苦难添过一杯羹,而自己则是这个弱小贫乏的模样,甚至被未经验证的猜测所打倒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
——别过来,我不想看见你。
卡卡瓦夏在心里说,眼睛盯着涣散的金色花纹,心里想着自己是知晓未来的大法官,但现在既没证明清白,也没量好刑责,更没想好如果要利用该要怎么做,怎么铺垫,怎么布局,所以不要过来。
愈发混沌的感知中倏然一只手贴上脊背迫使他抬起头来,对上那双金红色眼睛的同时一个纸袋罩住了口鼻。纸袋随着他的呼吸翕动,发出皱巴巴的声响,和他此时此刻的脑电波一样吵闹,比沙漠里的风还要喧嚣。
卡卡瓦夏盯着维里塔斯·拉帝奥,模糊的眼睛读不出情绪,他听见这个人要姐姐握住自己的手,还吩咐那些黑衣人去拿一种维生素,维里塔斯·拉帝奥尚未对自己说一句话,却又在救自己的命了。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他在心里说,拉帝奥,你最好不要是这么早就与公司有瓜葛,最好你的对星武器不是在茨冈尼亚第一次试射,最好……总之,但凡有一个成真,我会加倍报复你,连着上辈子,上上辈子一起报复你。
分明是这样想,窒息感却让眼眶蓄起生理性泪水,十来岁的拉帝奥也终于不再盯着这位小小的病人,将视线移开,用另一只并未扶着纸袋的手,安抚似的抚过他的发顶。
“你不会死的。”小拉帝奥说。
是少年,所以指尖的茧尚浅,天资还未被划分便尚未习得掩藏锋芒,直率澄澈像不存在于这个星球的湖泊。
原来小时候的拉帝奥是这个样子的,是小大人,但不是小老头。谁会相信拥有这张脸的人会做坏事?他那么多怀疑,一看见这张脸就想尽数打消。这个人呼吁理性却始终是自己的理性的克星。
卡卡瓦夏用力挤了挤眼睛,没时间去后悔没在头发里养蝎子,就干脆闭目养神,假装看不到。他才不是小孩,他的灵魂有三十多岁,就算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当小孩,他也是大人。
只是,很久很久之前,拉帝奥也曾经像这样触碰过自己的头发。
那发生在他生命的一周目,自己还是砂金的时候。不知道那时候他几岁,二十一?还是二十二?庇尔波因特的中央医院为他再度宣告死刑,说砂金总监你余年屈指可数。最初的最初,他拒绝了所有的治疗。砂金不想住院,不想年轻的生命演绎不符合自然的衰败,不想那样清晰地感受沙漏是如何将所有时间流逝。
他要去冒更大的险,去更危险的地方,去找把把赌命的局,最好是能死在病症夺去他性命之前。于是他没有请假,也没有向任何同僚或者上级报告,而是继续接下一个又一个的任务,有油水的,没油水的,高风险的,无聊透顶的,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而年底复检时,他在医院撞见了拉帝奥。他和这个人也有一年未见,只是断断续续维系着联络。拉帝奥教授的研究他也听不懂,看了几段概述便关掉,这位真理医生一直在医治愚钝的路上,永远都会在这条路上,他不必牵挂太多。于是他笑着打招呼,说教授也来体检吗?
拉帝奥却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住院?
走廊被光线切割,他站在日光之下,拉帝奥站在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如鲜血,见他不回答便又说了一遍:砂金,你打算什么时候住院。
他假装听不懂,可惜这一招并不管用。隐去姓名的病历递到过拉帝奥的手里,自己的主治医生还是医者仁心,忧心地说难道精神刺激和过劳反而能压制顽疾发展,只要病人比病症更狠心地摧残自己的身体?
性别,年龄,体重,病史,足够维里塔斯·拉帝奥认出这是砂金的病历。
“去治病。不想住在庇尔波因特可以去真理第一大学附属的医院。”
“治不好的,拉帝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砂金摊了摊手,“不如让我剩下的日子快活点。”
“这样就是你的快慰?监狱要是让别的犯人知道了你工作到死,百分之八十死刑犯的律师都会丢饭碗。”
他尽量不带讥讽地扯了扯嘴角:“我当时可没有律师,教授,所以现在也不需要什么临终关怀。延长的生命也只能呆在病房……我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哈,你的人生中只存在极端的选择吗?”
是啊,只存在极端的选择,一边是死,一边是姑且活着。因为死是一无所有,所以活的选择才被衬托出了价值。现在不也是同样的抉择吗?
明明知晓他的处境,深深浅浅的人情世故中是最重的一笔,事到如今却对他说这些话,不觉得刺耳吗?
他踮着脚揪住维里塔斯·拉帝奥的领子:“少得意了!你想要什么?难道你要所有人都以你的方式你的态度活着吗?还是要故作伟大,要我做我真的想做的事?哈!那你现在就找不到我了!反正这个病到最后也不会有任何人记得我存在过。我要去买个最荒凉的星球,然后买几百个奴隶,挂个牌子弄个斗兽场,躺着看星星哪个顺眼就让哪颗给我陪葬,快死之前把整颗星球做成炸弹驶向庇尔波因特,然后被歼星舰炸碎成灿烂的烟花,怎么样?你说怎么样?拉帝奥,你喜欢这个回答吗?”
被他揪着领子的人垂头看着他,他明明竖起了全身的刺,却不觉得那些话能够刺伤这个人,维里塔斯·拉帝奥眼眸里的红不会是星星流下的血。多么不公平,他明明是占理的那一个,凭什么气势上理屈?
“当你死的时候,斗兽场里的动物你要怎么办?”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拉帝奥问他,嗓音不改平静,仿佛只是在问学生昨晚的培养皿数据如何。
“………我会吃掉。”
“你说要买几百个奴隶,这些奴隶呢?到时候你要怎么处理?”
“我会提前卖掉,不劳您挂心。”
“不,你会忘记。他们也会忘记自己被买以及即将被转卖,去到你临终星星的商人会忘记来的目的。在变成烟花之前,赌徒,你会死于暴动。”
“……如果你更喜欢这个结局,我可以临终前大发慈悲为拉帝奥教授点播,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儿上。”
维里塔斯·拉帝奥却说:“你做不到的,砂金。”
就着这个被揪着衣服的别扭姿势,拉帝奥附身凑近他,像一枚主动下落的星星。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或许会觉得是他砂金主动,他发誓不是的,他没有那个力气。说了那么多之后他气喘吁吁,一见到拉帝奥,他的身体就没那么坚强了。
“你不会买奴隶,不崇尚血腥的搏斗,食欲也没那么好。你不喜欢地震的感觉,也不喜欢制造爆炸,这些你都不喜欢。”
四目相对之后,拉帝奥伸出手,带着犹豫触碰自己的头发,很轻,像是在摸一只小猫,还要精心避开耳朵。
“无论死在你心里是什么意味,死好不好,天地哲学如何,我如何想…你都不喜欢死。”
“你凭什么这么说?”
指腹的薄茧掠过颈侧的编码:“就凭你被我追问如此荒诞的假设,也没说要让任何一个活物为你陪葬,你从来是孤身追求死亡。”
这就是维里塔斯·拉帝奥的作风,钻进他的逻辑里,然后用自己的逻辑打败自己,百战百胜。
“那怎么办……死不好,我最想做的也做不了……”
他的手松开了拉帝奥的领子,却也无处安放。原来自己那样像玻璃,只能承载裂痕数秒,眼前的人明知他不会恢复如初,也不许他碎掉。
“试试治疗吧,我不会让你死。”
医学不是维里塔斯·拉帝奥的专长,医生也绝不该对病患打包票。想到自己的死亡,或许他是拉帝奥的错题集,还尽是无法纠正的错题。
可是他不允许以自己为名的这一本,第一个错误是由维里塔斯·拉帝奥犯下。
现在小小的拉帝奥同样对他说着“你不会死”,望着自己的眼睛中同样找不到伤痕。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针浓缩的营养剂打进自己的身体,五感缓缓落回,扶着纸袋的拉帝奥也松开手,垂头问:“好点了吗?”
卡卡瓦夏点点头,又摇摇头。找回呼吸的同时也放弃了筹划,这或许是他人生重启之后第一次做了自暴自弃的事,嘴巴一张一合,沙哑出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来茨冈尼亚?”
他的姐姐出声制止他:“卡卡瓦夏,不许没礼貌。”
于是他咽了咽喉咙,一字一句地问:“谢谢你,所以…你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
眼前的少年蹲下身来,不再那样遥不可及,他对他说:“我是维里塔斯·拉帝奥,明年会入学真理第一大学,现在作为研究员来到这里。”
清亮的嗓音在简单的陈述中做到了事无巨细:“我为艾吉哈佐而来。博识学会传给了我的老师——荣德教授一些照片,艾吉哈佐的遗迹中有我们想要调查的东西,但他年事已高,便由我代劳。”
卡卡瓦夏知道这件事,这两年公司陆陆续续派人来调查过艾吉哈佐这一带,埃维金人也一度狐假虎威,至少威慑到了始终观望着的卡提卡人。而在前前世,星际和平公司在他的奴隶主被杀死之前都不曾勘测过这片区域,所以他才有机会制造艾吉哈佐砂金案。
“你们想要什么?”卡卡瓦夏每一句话都说得生硬,他怕自己会发抖。
“只是调查,请放心,不会打扰住民的生活。”拉帝奥话说得很轻,原来小时候的教授温柔是会外露的,“当然,也会取得埃维金人的同意。”
“我知道了,谢谢您。”他换上敬称,公司的黑衣人已经在和姐姐与神官交谈,他们可以进去面谈了。卡卡瓦夏双手一撑,也从凳子上跳下来,急忙跟上去,“那么,回见。”
“回见。”
卡卡瓦夏迈开步子,终于不用压抑左手的颤抖。
他心中无人知晓的大石落下,拉帝奥不是他的敌人,依然不是他的敌人,真是太好了。
[2]
埃维金人与星际和平公司的面谈并没有花去太长时间,四两拨千斤的话术是公司职员必备的技能,轻轻的一句“琥珀王的名义”能涵盖太多精神,将所有信徒或明或暗的意图全部遮于幕后,甚至滔滔不绝谈起克里珀与芬戈·约比斯存在理念共同之处。可一谈到埃维金所在的艾吉哈佐也想要得到完整的庇佑,便话锋一转称:这与茨冈尼亚的宪章相左,他们不能干涉星球的内政。
卡卡瓦夏忍住不去踹一脚沙子来平息心中的忿忿,又觉得这不过是意料之中。一出帐篷看见维里塔斯·拉帝奥站在不远处,沉闷的心情又有隐隐上扬的惯性,是阔别十四年仍新鲜流淌着的冲动,如果这是“完全版”的成年拉帝奥在眼前,他可能又要过去邀功了。
这次面谈不能说没有成果。神官言之凿凿,说宪章中的“自治自决”目前埃维金只得到了自决仇恨的自决,既然拥有自治的权利,想要以平等贸易的方式来换取公司的协助。而这一切都要得益于年方七岁的卡卡瓦夏,拉着神官的袖子说,爷爷,卡卡瓦夏听不懂,什么是自治,什么是自决,从天而降的先生们在说什么呢?
说完还眨着眼睛向公司的人看过去,漂亮的眼睛里找不出诡计流淌的脉络,又卖可怜地说,我没读过书,不要瞧不起我和姐姐。
一句童言将两方都点醒——自治的核心被公司巧妙地偷换为尊重氏族习俗,但重中之重的权利却被掩盖,比如自主贸易,埃维金人从一开始就拥有上桌的权利,这也是茨冈尼亚联合酋长国的宪章认可且赋予的一部分,不该被否定。
所以即使不知道公司从都城的联合酋长国得到了什么,仍然是取得了正轨之上的成果。公司的人立下承诺,如若埃维金人的确在艾吉哈佐发掘出公司需要的资源,他们定然不会拒绝这样的一笔生意。
也就是说……
卡卡瓦夏扬起脸颊,牵着姐姐的手,跟着神官一步一步走出帐篷,忍住不去对那个正在不远处正在看书的鸢紫色身影挥手。埃维金人要协助学者们的勘测,他要以卡卡瓦夏的身份,小埃维金而非最后的埃维金去认识维里塔斯·拉帝奥了。
小小的学者身边站着四名公司指派的护卫,卡卡瓦夏看见拉帝奥在和他们说着什么,身影背对着自己,防风的深绿色斗篷被风微微扬起,鼓噪着,直至走进才听清拉帝奥在说什么。
“真理第一大学的独立研究并不需要星际和平的公司的介入,请回去吧。”
哇,好温和的口气,简直不像维里塔斯·拉帝奥!卡卡瓦夏在心里惊叹!
“可是您的安全需要保障,这里是茨冈尼亚,时不时还会陷入战时状态……”
“我是在知道这一切的前提下来这里的,”小学者扬了扬下巴,身高不足便不用正眼瞧人了,“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直白地说,我并非星际难民,公司对我没有监管权。真理大学与博识学会、人才激励部素来交好,打算通过监视学者进行部门进行权利斗争的话,不必再从这颗星球起笔。”
哇,居然浪费口舌对着公司的笨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卡卡瓦夏瞪大了眼睛!
身穿重甲的员工深吸一口气:“茨冈尼亚现在是星际和平公司监管之下的发展中难民星球,我们需要确保您不会受到伤害。”
说着,公司的员工向维里塔斯·拉帝奥迈进了一步,试图以高大的身形来威慑对方,毕竟——拉帝奥现在也是个孩子,还没长到一米七的孩子,况且,看起来还是文文弱弱的学者。
可拉帝奥完全不吃这一套,微微向右后方侧身借力跳起,左手沉甸甸的书重击眼前重装职员的右肩,整个人站在了对手的肩上灵活绞首,右手高高扬起,强烈的日光之下看不清拿着的是注射器还是什么锋利的小刀。另外三个职员看傻了,他们可没有权限击毙学者,倒是可以对同伴见死不救。
而此时此刻,拉帝奥手腕换了个方向将手中的物什投掷出去,爆炸后又扬起一片尘沙。接着便面无表情地跳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那里有只巨砂蝎,劳烦公司处理好毒物污染,如职责般为茨冈尼亚尽心尽力。对讲机我收下了,护卫就不必了。”
卡卡瓦夏在心里拍了拍手,哇!教授就是教授!还没成为教授,也还是那个维里塔斯·拉帝奥!
没想到下一秒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视线就扫了过来:“你是在为我鼓掌吗?”
卡卡瓦夏愣住了,垂眼看了看自己手,又抬眼看向姐姐和神官——一个两个都在憋笑,也没有要救场的意思。上天啊,原来糟糕的重逢还能再刷新一个新层面!怀疑!过呼吸!还能加上不合时宜的鼓掌!
卡卡瓦夏把手缩起来赶紧藏到了身后,沉默了大概有一秒,觉得自己应该大方点,给拉帝奥留个好印象。于是他抬起头重重地点了点:“嗯!是的!很…很帅气!”
直白的夸奖并没有让眼前的小学者流露出腼腆,只是微微颔首;“我可以教你——有时间的话。”
说着拉帝奥背起行囊向他们一步步走来,那个人没有穿着故乡的服饰,防风的斗篷,黑色的背心露出手臂,浅色的裤脚收进查卡靴中。比起未来他会成为的真理医生,此时此刻更像个准备好被风沙与遗迹考验的考古学家。
拉帝奥已经不需要说什么了,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和公司不是一路人。神官也进行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热切地说:“我们对艾吉哈佐也不甚了解,您的来到也是埃维金人的希望……母神,哦……请母神庇佑我们的前路。”
谈到这里,年迈的神官还是忍不住唉声叹气,看得出来埃维金人对目前定居之地感情复杂,大抵这也是三年余也未能探索完全的理由。
拉帝奥问道:“埃维金人迁居艾吉哈佐多久了?”
卡卡瓦夏的姐姐接过了话茬:“三年多不到三年半。从都城到这里断断续续走了大半年,也花了些时间说服大家定居在这里。黑衣人…也就是你口中的公司,是大约一年前来艾吉哈佐询问我们近况的。先生…可以问一下您想调查的是什么吗?我们没有发现什么值得留意的。”
“是一座宫殿的遗迹,在艾吉哈佐的最南部。”
说到这里神官与少女的脸色一变,甚至有些苍白,任由氛围陷入不和谐的沉默之中,就连卡卡瓦夏也垂下眼,于是拉帝奥也识趣地不再发问,而是拿出终端调出了宫殿遗迹的建模,刷刷刷不知写了什么又收了起来。
卡卡瓦夏想了想,伸手拉了一下拉帝奥的衣角。
“你刚刚用来炸蝎子的是什么啊?”
和之前一样是粉笔吗?这么早就开始用粉笔砸人了吗?卡卡瓦夏是发自内心的好奇。
卡卡瓦夏的姐姐再一次找回了声音:“卡卡瓦夏!不能没有礼貌,要叫先生,或者哥哥!”
少女一定无比头痛,聪明又礼貌的弟弟怎么对着这位小学者总是没分寸,在部落里卡卡瓦夏从来不这样。卡卡瓦夏则是被提议中的“哥哥”哽了一下,三十来岁的灵魂决定恶趣味一下,哪怕恶趣味只能取悦自己,况且他认为这样更能体现自己的天真无邪——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灿烂了许多:“拉帝奥哥哥……”
“叫先生就好。”拉帝奥却率先打断了他,也把脸别了过去。
卡卡瓦夏有些不爽:“难道您比我大很多吗?先生今年几岁啦?难道您是来自长生种的星球吗?”
他可知道教授的出身和他一样都是短生种,别想糊弄他。
“只是不习惯,我今年十二岁。”
听到他的年龄,卡卡瓦夏的姐姐忍不住惊呼:“在别的星球,这么小的年龄就能一个人出来研究了吗?”
“年龄不能成为能力的标准,我只是银河之中并不算少的特例.”拉帝奥清了清嗓子,垂头看向卡卡瓦夏,“至于你刚刚的问题,是一种能释放电力的电容笔,你想学可以用石头开始练习。”
“就像打沙漂那样吗?”
“打砂漂…?”
卡卡瓦夏弯身从沙漠中捡了一块石头,他运气好,一次就能摸到自己想要的。他将那片薄薄的石头拿起来,给拉帝奥看了看:“先生,你瞧,这样的石头就正正好。”
他停下脚步,晃了晃手腕调整好姿势:“技巧够好的话,就能这样——”
薄薄的石头划破燥热的空气,像是插上了翅膀,擦过矮矮的、尚不能称为沙丘的、小小的起伏,直至再也无法抵抗空气与黄沙的阻力,重新沉入这片沙漠之中。
“姐姐,刚刚飞了几下?”
“六下!卡卡瓦夏真厉害!”
“嘿嘿!教…呃,我也可以教你这个,先生!”差点嘴瓢了,卡卡瓦夏紧张地掐了掐虎口。
想不到小拉帝奥看着小石片的方向若有所思,回过头问道:“那样的石头还有吗?”
“要试试吗?我现在就给你找……给!”
拉帝奥将那片石头在手中颠了颠,学着卡卡瓦夏的模样放松手腕,将石片也丢了出去。卡卡瓦夏踮着脚,抬手眺望小教授的战果:“一…二…三,四…五…………六!!!先生,你可真厉害!!不愧是…”
他想说不愧是天才,又硬生生受住了声音。
于是他的姐姐将未完的话补完:“不愧是天才!”
这个瞬间,他忽然有些难过。十二岁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是不是还期待着博识尊的一瞥?是不是在自己的星系被称为天才,未曾被越世超凡的步伐挫败?明明这个人在自己心里是无容置疑的天才,他却莫名的希望未来未能实现的这些美名少一些,如此一来回头的箭矢也能少去一两支。
见他沉默,拉帝奥垂头问他:“你怎么了?过呼吸还没缓过来吗?”
好亮好亮的一双眼睛,真漂亮,要是能一直这样漂亮就好了。
卡卡瓦夏看着他,仗着自己还不是“那个赌徒”,只是荒凉星球的一个小笨蛋,轻轻去拉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手。
“我没事。就是觉得…先生,你一定会很招埃维金小孩子喜欢的,他们最多只能漂三下,如果先生再练习练习,一定,一定会更厉害的!”
他说的很小声,除了拉帝奥之外没有人听见,见眼前的人不说话,他又干巴巴地强调了一下:“我是说真的。”
“没有不相信你。”拉帝奥回握住他的手,“只是意外你的坦率,刚刚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很有警惕心的。”
“接下来该有警惕心的是您,小先生。”卡卡瓦夏笑着看拉帝奥摸了摸鼻子,他想说更坦率的那个是小拉帝奥,而艾吉哈佐已经近在眼前。
“哦?难道你一个埃维金人也要我小心骗子,小偷,交际花?”
谢天谢地,拉帝奥的口吻终于带上了些他熟悉的、略带不满的调侃。
旧城的石门已经映入眼帘,卡卡瓦夏轻轻说:“当然不是,只是无论您如何用高超的砂漂技术征服了小孩子,都别再告诉他人你要去那个神殿旧址。”
拉帝奥还没来得及再多问几句,便被神官搭话安排了住处,大手一挥说学者您就住到卡卡瓦夏的家中,离自己也不远,卡卡瓦夏机灵说不定能帮上你。
姐姐笑了笑:“虽然也没什么能招待您的,还是让我们报答一下救命之恩吧,我们这个民族也不仅仅是有仇必报。”
卡卡瓦夏没说话,两个人的手还搭在一起:“反正先生,你要记得我说的……”
维里塔斯承下这份好意,看着神官与少女去寻守门人开门才低声问他缘由。
“因为艾吉哈佐是曾经的异教徒教都*,虽然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所以不光埃维金,没有哪个茨冈尼亚人愿意来到这里,小先生想去的旧神殿供奉的便是异神。”卡卡瓦夏没有看他,只是看沉重而古旧的石门被缓缓拉开缝隙,露出一些寂寥的绿与更多荒凉的砖瓦。
“欢迎来到地母神…芬戈·约比斯的唾弃之地。”
用定居来形容埃维金人与艾吉哈佐的关系并不确切,来自发达文明的人会如此称呼艾吉哈佐的现状——贫民窟。只不过好在埃维金人足够团结,即便资源稀少也不曾出现残酷的流血事件。
卡卡瓦夏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当孩子的时间久了,身体压抑不住来自细胞的雀跃。拉帝奥发现,这个见到自己犯了过呼吸的小东西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王。小金毛松开自己的手,主动和路边的孩子打招呼。
科伦,尤恩,埃菲米娅,塞拉妮卡……个个都叫得上来名字,最后那个小姑娘不到四岁,还悄悄给了小金毛一把棘果干,信誓旦旦地说这次真的甜,卡卡瓦夏一定不会苦歪了脸。
这孩子还挺受欢迎的。维里塔斯·拉帝奥心想,挑了挑眉。看见他的表情,卡卡瓦夏的姐姐开口解释道:“大家都喜欢卡卡瓦夏,因为他是埃维金人的幸运星。”
“幸运星?”
少女笑了笑:“最早来到这个地方大家都很不安……虽然因为迁徙避开了沙瓦纳大爆炸,大家多少都对这个地方心有戚戚,而推开石门也只是一片废墟。”
说到这里,少女将被砂风微微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弟弟身上:“是卡卡瓦夏发现了水渠。千年过去,这里的水源并未干涸,清理疏通之后至少不必为生存发愁了。所以大家都喜欢他!”
在这个沙漠之中,水的存在远比金子生辉。而水渠也免去了分配住所的困扰,以渠为界,落地生根。
“他是埃维金人的希望。”神官也开了口,边说着边抚胡须,“假以时日,他定会成为埃维金的拉拿。”
“那他想成为吗?”
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话被一阵孩童的嬉闹盖过。好几个小孩将卡卡瓦夏托起,去解房檐下缠在一起的挂绳,长短不一的挂绳下面拴着叮当作响的小石头,大抵又是游牧文化中不为人知的习俗。
“您刚刚说什么?”少女问道,“不好意思,光顾着看我弟弟了,没听清您说什么……”
小学者摇了摇头:“没什么,以及方才忘了请教您的名字?”
“佩洛什卡,先生。是茨冈尼亚语中‘红’的意思。”
没一会儿卡卡瓦夏就跑了回来,用衣摆盛着不知名的豆荚,给拉帝奥看看,又给姐姐看。
“科伦的妈妈给我的!说是谢谢我解开屋檐上的报雨石,姐姐,我们回去也试试看?科伦一家都吃过了,不会有毒的。”
“好呀!刚好今天家里来了客人…埃维金人这一生能有几次机会招待客人!煮汤吧?不过看起来晒干也不错……”
“不能晒干。”小学者低头仔细看了看,“这是山黧豆,不充分泡水是有毒的。”
“!?”卡卡瓦夏瞪大了眼睛,“这个东西有毒吗?”
拉帝奥拿起一株转着打量确认:“这种豆子含有叫做草酰二胺基丙酸的神经毒,如果是做成面包这种发酵品,或者长时间泡水便会分解。晒干并不可取,会杀死神经细胞,导致下身麻痹。”
卡卡瓦夏张了张嘴,这时候的教授还会耐心地讲述来龙去脉与原理,要知道他认识的维里塔斯·拉帝奥同自己遇见这种事情,只会干脆地说“别吃,除非你想自寻死路”,然后挑挑眉说“这样死去相当有碍观瞻,失陪”。
这一次他将鼓掌的动作按捺在心中,定了定神:“我得去告诉科伦他们,听说洗衣服的地方最近长了不少这种豆子。”
“快去,快去!和各家各户都说一声!”
神官对他扬了扬手,还没来得及向拉帝奥道谢,刚跑出去几步的卡卡瓦夏又折了回来,伸手拉住了小学者的手腕:“您和我一起吧!这地方吃的本来就不多,说不清的话大家会全都扔掉的,帮帮我!”
背着沉重行囊的人竟被这小小的、无足轻重的力道牵动,在这砂石铺就的崎路上跑了起来。脚步声慢慢同调,烈阳下影子的距离远比真实亲近,像并肩同行。卡卡瓦夏高兴了起来,是这急迫中不合时宜的雀跃,忘记自己灵魂里的年长,幼稚又快活,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喜欢沙漠里的风。
“我们从最远的那家开始通知,这样回到我家,小先生就能直接吃饭了!”
“这里有多少人?”
“五千多人!八百多户人家!我们去的方向大概占一半!”
卡卡瓦夏察觉到这风中的沉默:“别担心,我知道哪些叔叔姨姨不会夸大其词,告诉他们转达就好,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比起担心我,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维里塔斯·拉帝奥回握牵着自己的手指,向后微微拉了一下,让眼前的小金毛跑得慢一点。
“您是跟不上我了吗?”卡卡瓦夏眨着眼睛,毕竟十二岁的教授体力肯定不比自己认识的成年教授,还背着这么大个包!
“不,是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跑这么快。”拉帝奥是在提醒他那一场过呼吸,金红色的眼睛瞄了瞄周围,拧起了眉,“应该有更简单的办法,这里没有告示板吗?”
卡卡瓦夏真想跳起来去抹他的眉心,让拉帝奥别皱着眉了,才多大一点就皱眉,禁止像个小老头。他歪着脑袋回答他:“写了大家也看不懂呀,只有拉拿和神官,以及他们选定的继任者识字。这样的通知还是要依赖口口相传。”
听见他的话,拉帝奥眉毛拧得更深了:“你也不认识吗?”
“……小先生,我可不是拉拿。”卡卡瓦夏犹豫着回答,没否认也没承认,在联觉信标建立起的沟通中钻起逻辑的空子。
“那就慢慢来吧,别跑。”维里塔斯一手牵着他,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节揉了揉太阳穴,“刚好,我也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有报酬的。”
“什么报酬呀?”卡卡瓦夏眨眨眼,信用点可还没能在这里流通。手牵着手的姿势可以让他放下一些庄重,一些离奇而遥远、许多年前被他挂在嘴上也的确放在心里的尊重,起了些坏心思,想要看热闹,想要看这位小学者不自在,不安分的手指牵着晃了晃手臂,活脱脱一副坐地起价的狡猾模样。
“我没有当地的货币,不过…收糖吗?蜂蜜糖。”
眼前的少年掏了掏自己的口袋,透明的糖纸裹着金黄色的糖,在阳光下折射出棱镜般的光彩。卡卡瓦夏也留意到这家伙的口袋里没有钱币叮咚作响——好吧,留意这些已经成为他本能的一部分。
“要!当然要!一个消息一颗糖,成交吗?”
“在那之前,你要发誓不会对我说谎。”
“那当然!我一定知无不言。”卡卡瓦夏眨眨眼,就算是看起来他不该知道的,他也得引导着让教授知道。
维里塔斯·拉帝奥会是改善埃维金人处境的关键,他一个人还是太难周全。就像他曾经在艾吉哈佐生活了那样久,从来不知道那种豆子是有毒的。明明,在当奴隶时那甚至称得上高等的食材,好过糠与土,好过发馊的粥。他没机会知道也来不及观察,艾吉哈佐的奴隶也没有几个活下来。
可现在的拉帝奥也只有十二岁,自己想要依赖,是不是对拉帝奥来说也太残忍了?即使这个人素来比自己能做到更多,也更为聪慧,是天选之人,此时此刻此地,也依然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肉体凡胎,或许尚不能握紧一把枪的孩子。
七岁的卡卡瓦夏陷入了沉默,他忽然想到如若维里塔斯·拉帝奥只比自己大五岁,那么在最初的世界中自己死去时,拉帝奥也不过二十九岁。
要如何定义“挫折”来到的时机?年少时第一道疤一定意义非凡,足以改写人生。生命最后的一道坎也同样更深重,伴随着数十载流逝的春秋,同刻入骨髓的习惯令人昼夜难眠,难辨虚实。二十九岁,至少是这个人生命的前半段,尚未抵达而立之年,也无法被划分进被连同伤痕也会一同生长下去青春。
他一定死得刚刚好,不轻不重,不难忘也不轻浮,连死在他人生命进程中的时间点都无比幸运。
现在难一点没关系,大五岁还是利大于弊,哪怕利的都是拉帝奥,弊的都是他自己。卡卡瓦夏吸了吸鼻子,正要抬头洋洋得意地问“小先生想问什么”,一颗糖已经递到了手心里。
“第一颗不要代价。”
“真的?”
“…别总让我讲废话。”维里塔斯·拉帝奥双手抱臂,已经不再看向自己,隐隐约约看出点未来讨厌笨蛋那副做派的雏形。“边走边说,第一个问题还是和神殿有关,埃维金人移居艾吉哈佐之后,不曾试图损毁,侵占那座神殿吗?”
“没有,大家不肯踏足异教的地方。”卡卡瓦夏将那颗糖揣进口袋了,还拍了拍,“不知道具体废弃的年代,茨冈尼亚人都不会去的。”
“为什么?即使信仰相关的财物无法换成金钱,其他用做建材的东西在这种状态下也能够放着不利用吗?”
“嗯……这和茨冈尼亚的信仰有关。在茨冈尼亚,不止是埃维金人,所有的氏族部落拥有共同的理念。不能将氏族之内的事务为外人所道,不可背叛氏族的信仰,不可与同族之外的人组成家庭……触犯这些会遭到审判,审判有罪便是被玷污的存在,谓之不洁。”他抿了抿嘴巴,尽量调整成小孩子会有的口吻,“我小时候听神官爷爷说过,不洁之人不再被母神庇佑,同族人都要将不洁之人视而不见。用过的盘子要摔碎,碰过的衣服要烧掉*……若帮助不洁之人,便同样会变得污浊。所以,踏足那座神殿便等同于成为不洁之人,没有人敢挑战的。”
这也是为什么寰宇之间流传关于埃维金人的谣言几千年却不曾有人站出来澄清,茨冈尼亚的文化保持神秘的同时也保持闭塞,澄清自己“不是什么”便等同于介绍自己“是什么”,便也达成了“泄露氏族秘密”的罪行,在宽泛的教条中成为被驱逐的不洁。
拉帝奥又递给他一颗糖:“答得很完整,不错。”
卡卡瓦夏接过糖的同时在心里嘀嘀咕咕,他发现小教授的一个缺点了,还不知道要说一句加五分鼓励学生,难道是怕自己听不懂加五分是什么意思吗?
他们一边走着,将山黧豆有毒的事情告知给一个个村落的村头。维里塔斯·拉帝奥问了他许多事,大多与民俗文化相关联,比如屋檐下挂绳石头的意思,比如文字不流通那么数字是否流通,还有知不知道最后一艘离开茨冈尼亚移居他星的星船起航于多少年前。
卡卡瓦夏也做到了知无不言,哪怕他诚实地说不知道,还是会得到糖,问到最后维里塔斯·拉帝奥干脆把口袋里的糖全都给了他。
“您就不留一些去贿赂其他小孩儿?”卡卡瓦夏颇为不满地挑挑眉。这个人以为自己在哪里?发达的庇尔波因特?还是人人平等的真理第一大学,怎么对自己这个外星人没有一点防备心呢!
“没有那个必要。”小学者皱了皱眉,金红色的眼睛将视线抛过来,“你说我贿赂你?”
卡卡瓦夏背过手,故作深沉了起来:“你就不怕我把你卖掉吗?小先生。”
“嗯?你想怎么卖?”
“这里可是沙漠,您还刚好让自己孤立无援……”卡卡瓦夏摇头晃脑,砂之星球常驻的红艳极光仿佛都在为他喝彩助阵,“说不定下一个村子我一挥手就有三十个埃维金冲出来把你绑架,然后洗劫一空!”
怎么都该有点警惕心,知道要留后手吧?知识拥有得再多,未必看得见人心的深渊,这么信任自己像什么样子。
待他说完话,维里塔斯·拉帝奥却只是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眉毛轻轻扬起似是在观察。长久的沉默让气势一点点流过去,对峙变成了审视。
继而小拉帝奥叹了口气,走过来手掌揉了揉他的脑袋。身高差真不公平,长大了自己也没有拉帝奥高,这个年龄段更是悬殊,动作也没有初见是温柔,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根可怜的拐杖。
“不必测试我,小东西。”
“小东西!?你说谁是小东西!那你也是小东西!”
十二岁的小熊孩子!他可都快要四十岁了,是拉帝奥的三倍不止!
卡卡瓦夏跳着顶开拉帝奥的手掌,不满地抗议。而且什么叫测试?自己明明是一片好心!
“我改主意了。”
他警惕地捂住了自己的口袋:“改什么主意?已经送了的东西我是不会还的!”
“哼,谁说这个了?我是说,以后别称呼我先生了。”
“啊?”
“叫哥哥吧。”拉帝奥面无表情,三十六度的嘴唇吐出比夜晚的沙子还冰冷的话,“虽然年龄无法准确丈量智慧知性与成熟的程度,但可以区别一下小东西和小东西。有异议吗?”
“你…你,你好幼稚啊!”卡卡瓦夏快要震惊成匹诺康尼里过劳的苏乐达犬,省略嗷呜一声直接碎成汽水瓶片。为了这点事让叫哥哥?
十二岁的维里塔斯·拉帝奥,好幼稚啊!!!
那人还始终瞧着自己,金红色的眼睛似有笑意,高高在上洋洋得意,得逞似的,好像在等他真的喊一句哥哥。
卡卡瓦夏决定吃块糖冷静一下,可没想到这块糖都同样不怀好意。香甜毋庸置疑,但是黏牙极了,他都不敢开口说话——要知道,他的乳牙还未换完,要是在这个十二岁的拉帝奥面前掉牙,指不定要怎么嘲笑自己,比如什么…漏风的小东西?
他只能将这一块糖含着,通知最后那几个村子时自己都没动嘴皮子,都是拉帝奥这位小学者在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又重新牵到一起,大抵是因为这位小东西学者,还是要自己这根拐杖指路。静谧在两人之间弥漫着,远远地看到了来时的城门,黄昏之时竟有人要出门。
“是要夜猎?”维里塔斯合理猜测道,“未免有些危险,资源短缺的缘故吗?”
卡卡瓦夏望着前方摇了摇头,将糖咽了下去:“不是夜猎,是葬礼。”
“出城火化?”
“埃维金人的习俗不会烧掉尸体,出城是为了风葬。风会带走肉体,我们相信砂与水同源,将死去的躯体埋于沙中会保佑我们的旅程。”卡卡瓦夏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不要害怕在荒野中看到白骨,死者会为我们引路*……大概是这个意思。”
“你对自己氏族的文化很了解。”拉帝奥顿了顿,“可惜我已经没有糖给你了。”
“没关系。”一改片刻前展露出的幼稚,卡卡瓦夏清了清嗓子,“了解是因为,我出生之前父亲死在流沙里。是为了给母神献上供品,但…族人说那是幸福的死。死于沙漠之中,履行神圣的使命时回归了母神的怀抱。”
“…抱歉,我无意冒犯。”
“别在意。所以…在来到艾吉哈佐之前,路上看见白骨时会觉得亲切,那说不定就是我父亲漂泊的灵魂,可惜那时候我们没有能为每一具骸骨献上祝福。”
“祝福?是指什么?”
卡卡瓦夏将自己的头发撩起,垂下头给小学者看。深藏在头发中有一枚中心镂空的硬币,三股头发将硬币编在其中。卡卡瓦夏发间的是一枚银币,夕阳下折射出轻盈的亮光。
“每一个埃维金人都有这样的硬币,直至死亡才会彻底卸下,攥在手中。遇见两手空空的白骨,要为他留下一枚。若遇见手握钱币的,也可以取走死者的馈赠。是不是很有意思?不知道这对您的研究会不会有帮助……就当我自言自语吧。”
他尽量说得轻快些,虽然他心里有着巨大的疑问——会成为科学家的拉帝奥为什么一路上问的都是民俗与历史。但这位搭档在未来素来做事周全,他也就放任自己的心像湿淋淋的,沥不尽水的云,什么都告诉他。
这才是维里塔斯·拉帝奥来到茨冈尼亚的第一天,也不知道他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卡卡瓦夏偏过头,仰着脸看向这个自己想要当成救星一样倚赖的人。红色的极光没有这个人的眼睛浓烈,或许他不是想要仰仗这个人的智慧与力量,而是心在需要。幸运之上仍有幸运,他和拉帝奥教授的任务总是完美收场,全身而退。
那个人的眼睛没有看向自己,而是望着去往沙漠的送葬队,极光之下他听见他回答了他。
“会的,当然会。”
[4]
在听见铁闸门缓缓拉起的声响时,卡卡瓦夏意识到自己身陷一场噩梦。笼门的铁锈已经落无可落。金属生出腐朽的疤要日积月累,比人类的磕磕碰碰来得迟钝,脱落也象征新生。而这铁栏之后的奴隶,往往带着一身锈死去。
是时代的锈,是不会被记载的尘埃。
强光将前路照亮,那会有一只猛兽,或是几只猛兽。看台将斗兽场围成堡垒,被血腥刺激出的兽性主导发出的喝彩与呐喊,让衣冠整洁的人更像野兽。卡卡瓦夏每每走上前去,都会觉得这一出像极了蜂窝。一个一个人像一块又一块的巢脾黏连着看不出区别,本能聚集在一起,嗡嗡作响,碌碌无为。
他不喜欢埃维金与蜂蜜同音,比起“美好的存在”,更像是战利品,在都城藏匿时也曾一度将这一头金色的头发染黑。如今被抓做奴隶,一切或昳丽或丑陋的伪装都被抹去,站在场中,他又是一滴蜂蜜。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这些了,与故人重逢,却反而将这些蒙灰的过往撕扯出来。就像他知道这一次会有利齿咬伤自己的肩膀,可他对疼痛的忍耐程度却不会让他就此醒来。需要更深层次的刺激,不是疼痛的再演,不是屈辱的回放,也不是失去生命的危机感……
他得快点醒来。
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流下来,他咬着牙掰断猛兽的一根利齿,反手顺着颌骨划破喉管,迎来又一次胜利。他是幸运儿,是杀不死的。他知道的,雷动的掌声与喝彩绝不是庆贺自己的生存,这不过是一场好戏。
这才是他对艾吉哈佐最原本的记忆。
他躺倒在斗兽场的中央,脱力好过下跪,眼睛看向斗兽场外的天空。奴隶主并非茨冈尼亚人,于是在他自封为王的地界里拟态天空不存在极光。视线一点点下落,他忽然在观众席里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金红色的眼睛弥补了他未能看到的极光。唇语无声,他却听见了声音——
你还要在哪里躺多久,该死的赌徒?
他终于睁开了眼,细密的冷汗浸透额发。卡卡瓦夏有些想苦笑,现在这张稚嫩的脸一定并不恰合这种复杂的表情。姐姐和妈妈睡在左手边,而来访的小学者在右手边。
在将维里塔斯·拉帝奥带回家之前,卡卡瓦夏曾真情实感地担忧这个人会洁癖发作,拒绝在这种地方过夜。没想到人家早有准备,行囊里充气枕头与睡袋一应俱全,扫把扫了扫灰就在自己旁边铺好了床品,连遮光眼罩都没忘记。
现在距离维里塔斯·拉帝奥来到茨冈尼亚已经过去了十五天。这十五天里小学者去过零零散散良莠不齐的农田,画出了简易滴灌装置的雏形,现在已在第一片沙田中投入使用;同时整理了茨冈尼亚的符号与图腾,列出一张与标准语对照的索引;还有协助植物分类,细化食用指南……甚至用科学的方式优化了埃维金人占卜天气的习俗,准确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前提是星际和平公司不人工降雨。
若是引用名人名言便是“知识就是力量”,而用他这位前·战略投资部干部的话来说则是“重生之神兵天降将濒临烂尾的项目起死回生”,还是几辈子都没理好的项目。也正如卡卡瓦夏所想,维里塔斯·拉帝奥得到了埃维金人的欢迎,可氏族中的小孩子却意外地不敢靠近这位尊神。
知晓“未来”的卡卡瓦夏决定当一回青天大老爷,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毕竟真理医生确实骂哭过不少人,或许此时已经有迹可循。
六岁的科伦第一个走上证人台:“首先!我承认我的确有不对的地方,卡卡瓦夏哥哥,看见趾高气扬的人我就想吓唬一下!”
卡卡瓦夏偏心眼地点点头:“有警惕性是没错的!承认错误,勇气可嘉!”
“所以我就想拿毒蛇吓唬吓唬他……”
“??”科伦小宝贝,你是不是一口气快进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卡卡瓦夏紧张道:“然后呢?”
虽然他自信毒蛇难不倒维里塔斯·拉帝奥,哪怕是十二岁版。
“我是善良的埃维金,蛇是早就处理好了!很多蛇现在都不长那些带毒的部位了,但是……”小科伦垂头丧气,“他说我是名不虚传的埃维金,魔术出神入化,连毒囊和毒牙都能变不见……他,他嘲讽我!他明明什么都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阴阳怪气吧!还有,卡卡瓦夏,魔术是什么啊!”
卡卡瓦夏痛心疾首:“这确实是小先生的问题!不过不能拿毒蛇吓人啊,我们埃维金出门在外就靠朋友了!”
——就比如你们卡卡瓦夏哥哥我,都没出门靠得还是上上辈子的朋友!
不过,十二岁的拉帝奥确实幼稚,他不能再同意!
第二个证人是与卡卡瓦夏同岁的小胖子尤恩,尤恩气喘吁吁地说:“卡卡瓦夏,我的好兄弟,埃维金的幸运星,我一向相信你的眼光!”
“嗯嗯!”
“但这一次,卡卡瓦夏!你选了个刺头番茄!”
刺头番茄是沙漠的特产,黄蜂与番茄树共生,生机勃勃互帮互助,但偶尔也会诞生悲剧——小番茄里面含着黄蜂的毒刺儿,吃到舌头都要麻上好几天。
卡卡瓦夏想要为这比喻拍手,他活了三十八年都没想过用这东西来形容拉帝奥,不愧是聪明的埃维金,多人的智慧就是了不起!
“我的亲友,亲爱的尤恩,您和小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呢?”
“既然是你认可的人,我当然是带着去掏蜂窝啦!”
怎么又和小动物有关?毒蛇之后是毒蜂,这一世轮不到自己摆出赌徒做派,想必维里塔斯已经对埃维金人产生了与众不同的彪悍印象。
“然后呢?你们看起来都没有受伤……小先生这不是通过了你的考验?”
“他说我破坏森态平哼!!”
“是生态平衡。”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埃维金人在沙漠里生存了多少年,胡蜂和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
卡卡瓦夏蹙起了眉,其实…拉帝奥也没说错。宪章发表之前,茨冈尼亚人即便是游牧生活,好歹有一座都城可以回归,相当于完全生活在沙漠中的时间被拉长三倍以上,而且是所有的埃维金人都被“流放”,他们采蜜的方式也没有达成生态上的循环,长此以往确实有造成生态链破损的可能性。
但此时此刻卡卡瓦夏决定溺爱自己今生的好兄弟,点点头说好吧好吧!我会转达拉帝奥这个习俗是怎样的宝贵!他以为自己得到了谁的认可,是埃维金人的认可?
好言相劝送走了第二位小受害人,最后一个站上证人台的是四岁的塞拉妮卡,抱着木头娃娃,嫩生生的小脸一提维里塔斯·拉帝奥就要掉眼泪。
“卡卡瓦夏……三天前,你在沙漠帮我捉回来的小鸟死掉了。”
“好妮卡,别难过。小鸟的灵魂已经回到母神的怀抱之中了。”
捡到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鸟活不长,说不定就是被鸟妈妈踢出巢没学会飞,摔在地上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没丢掉性命,只是自顾不暇的埃维金做不到给小鸟延命。
他不忍心说,自己捡回来是打算吃掉的,蚂蚁肉也是肉啊。只是直接料理了还没死去的小鸟实在是…有伤功德!会使他岌岌可危的功德离蟋蟀越来越近,离人类越来越远,况且他又不是穷凶极饿,功利心在心中一闪就带了回来。回城时塞拉妮卡盯着他怀里的小鸟眼睛一眨不眨,他便送给了女孩儿。
听见这个结局,自己大抵是稍稍有些有点伤心的,或许是一些神经未跟随灵魂磨损,童心细腻地还是希望那只小鸟能活下来。
“然后我正打算埋葬时,那个叔叔说……说我的小鸟是病死的,直接埋进后院有可能导致污染……他就拿走了我的小鸟!!”
这,这涉及到科学与医学了了!!是卡卡瓦夏不熟悉的领域,但一只小鸟的尸体还不至于造成瘟疫吧?这次拉帝奥全责!绝对全责!
卡卡瓦夏一边替小姑娘擦眼泪,一面清了清嗓子:“但是,妮卡!!小拉帝奥先生只比你大八岁!不用叫叔叔!”
“呜…明明卡卡瓦夏也称呼叔叔为先生,叫先生不就是叔叔吗?卡卡瓦夏也不向着我了,都是那个小叔叔的错!!”
“好好好,他是叔叔!是叔叔!别哭啦……”
如此这般,诸多事宜。只是时至今日维里塔斯·拉帝奥对神殿遗迹只字未提。
年龄不影响神秘的缔造,这个人知识渊博,即便只有十二岁自己仍看不透。卡卡瓦夏这样想着,抓了抓被噩梦浸染了汗水的头发,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向隔壁的睡袋摸索。
结果指甲扑空传来一阵钝痛,他抓了一手月光,那睡袋已经空落落。
——拉帝奥人呢?
这下卡卡瓦夏彻底清醒了,一个囫囵从地上坐了起来。看惯了的查卡靴消失不见,门扉略略启了缝隙,至少可以确认不是掳走的,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可是,这么晚这个人去哪儿了?
他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没敢穿鞋子,几乎是捏开了门,决定出去找人。夜里微凉,风灌进被侵蚀的艾吉哈佐遗迹与古旧空房,发出类似哀哭的声响,仿佛是魔鬼操纵着骷髅夜唱。卡卡瓦夏早就听习惯了,却难得在这个夜晚里打了个激灵。
“跑哪里去了……”他抱着胳膊四处张望,看见石墙上仍燃着守门人的火把,羊肠小道一眼能望到坡道的尽头,找不到任何移动的影子,只有萧索的风声。
难道是去遗迹了?卡卡瓦夏想了想,决定去遗迹看看。如果是二十九岁的拉帝奥定然不需要自己,但是现在维里塔斯·拉帝奥只有十二岁,万一有推不开的门,撬不开的锁,爬不上去的树……好吧,其实他就是对情报有强烈的占有欲,在意自己这一次能不能拯救埃维金然后成功再世为人,心底也清楚拉帝奥一定能比自己做到更多事,他不想错过自己氏族进步的每一个节点。
他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向遗迹进发,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光着脚要去哪里?”
那声音来自高处,卡卡瓦夏循声向上看,发现维里塔斯·拉帝奥正坐在自己家的房顶,金红色的眼睛盯着自己,与方才的梦境一瞬重叠。
“拉帝奥——”他的声音有些哑,继而又看见小学者竖起食指抵住嘴唇,要他小声些,于是接下来的话都变成了口型。
你,怎,么,在,屋,顶,坐,着?
嘴巴一张一合,他也顺着梯子向上爬。维里塔斯·拉帝奥身边亮着终端的幽光,或许是在键入一些数据,整理一些情报,就像他们曾经共事时常做的那样,拉帝奥总有更重要的工作。
拉帝奥拉了他一把,面无表情地轻声说:“联觉信标翻译不了口型,你想说什么?”
诶?翻译不了口型吗?那之前教授是怎么读懂自己意思的?
“这么晚怎么在这里坐着?做噩梦睡不着了吗?”卡卡瓦夏坐到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身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终端的屏幕,那上面是一个个排列的网格,一个小点又一个小点,下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看不懂。
“做噩梦的是你吧,小东西。”拉帝奥将终端关闭,黑夜为此又多幽深一层。
卡卡瓦夏摊了摊手:“我没有,我这是……睡得浅,你要知道,流亡长大的人总有些改不掉的习惯。”
听到这话小学者挑挑眉:“是吗?如果我说,这不是我第一个跑出来的夜晚呢?”
“!?”卡卡瓦夏瞪了瞪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去戳眼前人的太阳穴,“你不睡觉的吗?这样脑子会坏掉的……”
要知道十几年前拉帝奥没少说他,过劳和熬夜会让脑子变笨,哈哈,结果本尊十二岁就有沉迷学术夜不能寐的时候啦?
真是双重标准!
“骗你的。”拉帝奥握住他的手指,把手推了回来,动作僵硬地像是第一次在赌桌上推筹码的玩家,“只不过是认为你更能接受这个说法,我才这么说的。”
“真相是什么?我难道打呼噜不成?”
拉帝奥没松开他的手腕,维持着这样有些奇怪又有些亲昵的姿势皱了皱眉。
“小先生,你怎么不说话?”
卡卡瓦夏认得这种表情,是欲言又止的表情。二十多岁的赌徒令真理医生头疼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不到十岁的卡卡瓦夏能做什么坏事呢?
拉帝奥松开手,手指重新一根根蜷回来攥成拳:“没什么真相,只是想说你睡相很差,佩洛什卡说你之前要抱着她才能睡着。”
闻言卡卡瓦夏赧然地摸了摸鼻子,姐姐怎么连这种事都和拉帝奥说?于是下意识地嘴硬道:“怎么?我不抱着我姐姐,难道要抱着小先生你睡觉吗?”
“…………”
维里塔斯·拉帝奥沉默地看着他,金红色的眼睛像一杯被藏匿的红酒,幽幽提醒一些被僭越了的界线,卡卡瓦夏心里一空,下意识摇了摇头:“不会吧…?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这个时候沉默可不好笑……”
“我没有想要逗你笑。”
“那你是又想骗我?我!卡卡瓦夏!这几天都抱着你睡觉吗??”他的脸都要烧起来了,比正午的沙子还要烫,足够隔着蛋壳烧熟一窝鸟蛋。
“所以这的确是我第一次晚上出门,之前的我做不到。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是做噩梦了吗?”拉帝奥揉了揉太阳穴,指了指身边的位置,似乎是示意他坐过来。
卡卡瓦夏别扭地靠过去,又背对着他:“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小先生,难道你会解梦?”
拉帝奥可从来不信这一套,至少未来不信这一套。
“梦于现实并无启示作用,星象也并不暗示未来的走向。”拉帝奥清了清嗓子,“无论你梦到了什么,都是杂念而已。”
他就知道小教授会这样说!
两色的眼珠转了转又眨了眨,捧着脸凑到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身边:“那如果,我说我梦到你了呢?”
他得好好欺负他,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在还能肆无忌惮的时候,在拉帝奥还不会拿厚厚的书敲他,只当自己是一个没见识的、爱吃糖的孩子的时候。
薄红的双眼凝视着他,一眨不眨地回答他:“对你来说,梦到我很正常。”
“啊?” 这么…这么自信的吗?
“因为我和你之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就像无菌环境中加入……稍等,我换个修辞。”小学者捏着下巴皱眉,很快扬了扬眉毛,手腕一转说出更亲和的类比,“就像茨冈尼亚的沙漠中,有刺头番茄,渡渡草,各种各样的仙人掌,而我是你没有见过的植物。”
“就像童话故事中长了脚的树?”
拉帝奥轻轻打了个响指,这让卡卡瓦夏留意到那双手尚未戴上戒指:“很接近。没见过的、超出认知的、总会与空想物种划等号,总之是外来物种。外来物种或枯竭而死,或融入其中,又或者如鱼得水肆无忌惮。未知带来不安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只是这之外的星球中,说不定长脚的树并不少见。不过你可以相信,我这个外来物种不是侵略植被。”
“你是在说自己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吗?小先生,你真可爱。”
“如果你更相信童话故事,我不介意你这样想。”
“嗯,我相信你。”
这不是卡卡瓦夏会说的话,七岁的卡卡瓦夏应该问他,什么是侵略植被,什么叫空想物种,会觉得十二岁的维里塔斯·拉帝奥可爱的是砂金。
但这句话也没有错,从天而降的小学者比遥远的母神,口口相传的精灵更像救星,更像信仰。
他垂下眼,手臂拢了拢双腿,抱着膝盖侧头看向身侧的少年。这个人的直率得超出预计,不如说小时候的拉帝奥对待自己更加温柔,温柔到想不起其他埃维金孩子口中的三宗罪,甚至会调整措辞希望自己能够理解这份宽慰。自己的想象力太坏,认定小时候的教授一定眼高于顶,拥有未经打磨的锋利,可偏偏并非如此,嘴硬别扭坏脾气才是成年生活中磨出的茧,越早遇见,越能触及其柔软的那一部分。或许是年龄尚小不觉得入梦带有暧昧的色彩,于是为了消解他无法诠释的不安,拉帝奥如同过去的每一个世界那样从高处向自己伸出手,说特殊之外仍有特殊,宇宙之外仍有宇宙。
对于将来会一度囿于无法得到博识尊认可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是不是最早的一枚子弹,遥遥瞄准了如今尚舒展无忧的眉心?
他难过了起来,无边无际的黄沙仿佛化作了潮水,吹拂的风声宛如浪花,隐隐要将他吞没。无缘无故地,遥远的过去随心底的潮汐上浮,那是在真理大学附属医院治疗时发生的事。
与他设想的、维里塔斯·拉帝奥分出宝贵的一点点时间研究自己的病例不同,他几乎每一天都能看见拉帝奥。频繁到能分辨出这个人夜晚有没有睡好,偶尔在晨间查房时甚至能看到青色的胡茬,这对于洁癖的真理医生而言多少有些不体面了。
砂金不知道对星武器被研发的时候是否曾心有惶恐,又或者那东西知晓自己意义重大影响非凡,能够在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成就陈列中问心无愧洋洋自得,可是他没有,他没有勇气去面对真理医生的全力以赴。
于是曾经一度认为怎样死去都无所谓的他,曾有一瞬间希望奇迹发生病愈如初,不是因为自己渴望更长的寿命,而是希望能为那个人耗费的精力划上句点。
然后,去做更有价值的事。
扪心自问,这想法并不消极。他并不求死,因为拉帝奥没说错,他不喜欢死,而成为拉帝奥课题的自己也不该以失败之姿死去。砂金是那样的确认,只要成功他一定会活很久,作为生存时长的参考,作为宝贵的痊愈样本,作为科学家胸口的一枚闪耀勋章。
只是治疗太过煎熬,而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对这之中的辛劳无从下手。
他曾在夜里睡不着,吊瓶架下面装了小轮子方便他散步走动,总是夜里游荡,游走的次数多了,概率上撞见谁都不意外。
遇见真理医生的那天,他正望着安全出口处的绿灯,静静地想着为什么绿色代表安全,绿色代表逃脱,在他的认知中从不是这样的,绿色是蜃气的化身,是争端之柄之始之尾,到底在什么地方绿色能成为放心的意味?那双宇宙中已为孤品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对方出声询问。
“赌徒,你怎么在这里?”
“我哪里都不痛的。”他下意识地回答。走廊里唯一的散发着的绿色光线没能给任何人带来安全感,他平视着拉帝奥,拉帝奥也平视着他。他扯出一个心虚的笑容来,“好吧,我是来买咖啡的。”
根据医嘱他不该喝咖啡的,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拉帝奥,你可以骂我了。
维里塔斯·拉帝奥沉默半晌,替他拿起了吊瓶:“这一层没有咖啡,跟我来。”
“哦…哦。”
维里塔斯·拉帝奥带着他在病栋之间穿行,弯弯绕绕,上上下下,最后去到了拉帝奥的办公室。陈列简单,但看得出布置舒适,砂金敢用自己十年的赌运打包票,办公室的盥洗室里一定有能泡澡的猫脚浴缸与泡泡浴盐,他的心还没来得及为拉帝奥没亏待自己而心安一秒,又意识到这恰恰印证了眼前的人是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
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竟吐不出一句调笑的话,直到拉帝奥将一杯热咖啡递过来,才缓缓找回对喉舌的自主权。
“谢谢你,教授。”他咬了咬嘴唇,努力笑了笑,“既然是医生给我的,就不算违反医嘱了,对吧?”
“不想笑就别笑了,这么苦的咖啡都没法让你安静一会儿吗?”维里塔斯·拉帝奥挑了挑眉,“还是说你已经没有味觉了?”
“我不怕苦。”
“是吗?这杯放了很多盐。”
“都这么晚了教授别诈我了,这咖啡除了苦没别的味道。我没说谎…都说了,哪里都不痛的。”
拉帝奥垂下眼,明晃晃的白炽灯为长睫染上阴影:“你这家伙…说哪里都不疼,不就是等同于在说‘哪里都疼,痛得快死了’吗?”
“…我才没有。”
有轮子的点滴架不知什么时候被丢下了,他没办法再像带着小滑板一样来去自如,药瓶也不在自己手里,只能听话地被安置在方才在内心赞叹过的、舒适的床。
“赌徒,我不想进行过于幼稚的对话。咖啡因具有一定的止痛效果,一杯不影响。”
“那么你也哪里痛吗,天天都喝?”
拉帝奥彼时一定无奈极了,对他一意孤行要进行幼稚的对谈无可奈何,不得不坐下来平声细语地回答他:“痛苦的人不是我,砂金。”
“我希望你珍惜自己的时间,教授。这不过是一个罕见的病,别把时间…都花在我身上。”
他话说得很慢,像是绵云捻出雨水,烈光之中坠向地面,被太阳阅后即焚。小心翼翼得抬起眼晴看过去,却没能得到交错的视线,只瞄见那个人的侧脸,半阖着眼,光影的幻觉中他竟生出错觉,这个是似乎是在伤心。
还好,拉帝奥只是一笑便打破了他近似忧伤的想象:“在你眼中科学家都要身兼无数个课题多线发展吗?或许天才能做到吧,但于庸人而言,专注是美德。不要考虑无聊的事情,比起这些,要不要换成留置针?还有食谱的调整……”
维里塔斯·拉帝奥抛出一个个提案,大抵是看不过曾经骄傲跋扈的搭档因病萎靡不振,前瞻后顾,可要他说,生病不过是放大了他长期以来的焦虑,不曾无中生有。
维里塔斯·拉帝奥像是一剂药,赌徒难得的理性一直提醒他不要滥用不要依赖,就像老虎机不能可着一个按,骰子不能从早扔到晚,只是生病中的自己别无选择。
隔了一世又一世,卡卡瓦夏才想起来自己曾那样虔诚地想要好起来,想要活下去。因为痊愈之后便能从那份无法独占的凝视中获得解脱,拉帝奥也就能够去做其他事,救其他人了。自己也活下去,幸运的时候再去那视线中打扰,皆大欢喜。
他不遗憾自己的死,却遗憾自己从未来得及为维里塔斯·拉帝奥做些什么。既然已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未曾料想的机会,会不会也存在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能为维里塔斯·拉帝奥做的事情?
“小先生,你什么时候去遗迹呢?”在茨冈尼亚数不尽的繁星之中,他开口问道。
“我以为你并不希望我去,那不是你们一族的禁地吗?”
“我们的信仰不是你的信仰,不是吗?我觉得……是你的话,能够打破一些陈旧的、被当作理所应当的东西。”他侧着脸看着他,“小先生,你应该已经有所发现了吧?”
“哈……你是在试探我?”
“我同样不会伤害你,毕竟…毕竟我都抱着你睡觉了?我的心相信你。”
他的话说得磕磕绊绊,眼睛也不再看过去。遗迹的探索结束之后,无论埃维金的前程会改变多少,拉帝奥都该回到他的正轨里去,回到光辉灿烂的人生里去。而他,他还有未使用的、能与星际和平公司交涉的底牌。
在“不占用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时间”这件事上,他一定比任何一世都做能做得更好。多遗憾自己没有抱着这个人睡着的记忆,有过“现实”就已经足够了,他会没事的。这可是艾吉哈佐,是他比故乡还要更熟悉的艾吉哈佐,他知晓怎样去赌,怎样去拼命,他有不该忘记的事情,不能因为这从天而降的馈赠就抛之脑后。
沙漠的风仍在呼啸,吹不动星星,也无法挥散极光。小少年抬起手为他理了理头发。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欸…?”
“卡卡瓦夏,我在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这或许是维里塔斯·拉帝奥最像十二岁孩子的瞬间。
眉毛轻轻耷拉出一点弧度,比皱眉时柔软,比惊讶时舒展,眼睛很亮很亮,仰视般地抬头看向他。
“可以吗?”
不知何时,拉帝奥的手指搭上了自己的手腕,轻轻的,却比方才握住手指的动作来得更郑重,更坚定。像是邀请又像是示弱,又或者是最直率坦诚酿成了诱惑,这些都是词典中写了万万年却与维里塔斯·拉帝奥无缘的词。
他明明只想沉迷一小会儿的,如十几日于一生的比重,如长雨之夜穿过密云的闪电,如秋虫偶然被温风眷顾,鼓足了勇气才想好,这个人该离开这片蛮荒,该离开自己了。
怎么又忽然拉住自己了呢?
卡卡瓦夏无法拒绝他,也不想拒绝他。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三日后跟随维里塔斯·拉帝奥走进了那座遗迹。
那座他被打上奴隶的烙印、筋骨尽折、第一次手染鲜血的地方。
只是他没想到,在这个他曾认为离救赎最遥远的地方藏着最大的希望,那是个足以颠覆埃维金,甚至卡提卡,乃至整个茨冈尼亚星的秘密。
——芬戈·约比斯的信仰与存在,才是这颗星球上最大的骗局与喜剧。
-第二章完-
第二章breather
感谢你看到这里——很冗长的一章也几乎都是铺垫,以下是参考!
*出自《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场:“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人类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到的呢。”
*[0]的情节算是致敬重启人生原剧中的ktv谈话,有没有意义请…请等后文!!
*艾吉哈佐(Egyháza)是匈牙利语中的基督徒教会的意思,笔者是基于这一点发散的剧情,衍生未必准确请大家自由的。
*卡卡瓦夏姐姐的名字佩洛什卡是来自Piroska,匈牙利女名,是红的意思,但Piroska是王女的名字,所以这里改了一个发音
*不洁之人的待遇还是参考斯洛伐克吉普赛人的文化,谢谢你,科伦·麦凯恩,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改编了西蒙尼德斯的故事,西蒙尼德斯为曝尸荒野的陌生骸骨埋葬,梦中亡灵入梦来提醒他不要上船。那艘船出海之后沉没,西蒙尼德斯则幸免于难。
章三·每个生命都是一场失败
[0]
“——教授,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很久很久之前,是不会再发生的未来里,砂金曾这样向维里塔斯·拉帝奥发问。那是在真理第一大学的实验室,拉帝奥戴着护目镜,给一个具有爆炸潜能的植物种子做活化与化学衰变实验。他坐在转椅上百无聊赖,手边的、桌面上的什么也不敢动,砂金知道指不定哪个平平无奇的纸片就是研究员高于一切的精神寄托。
至于他为什么在这里?他预约到了这颗星球最高处的日落餐厅,晃悠着两张邀请函大摇大摆来找这位好教授吃顿便饭。只不过能看日落的餐厅显然没有这些能噼里啪啦的种子有吸引力。要他说,还不如去农学实验基地的放射田种跳跳糖,果实噼里啪啦总好过这些危险的种子吧?
维里塔斯·拉帝奥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是你觉得无聊,赌徒。告诉过你不用在这里等,办公室里有你喜欢的积木块,你可以去那里打发时间。”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喜欢积木了?”砂金扬了扬眉毛,拉帝奥这番言辞简直是把他当作不到十岁的小孩儿,“不过…真的不会觉得无聊吗?”
在他看来,拉帝奥对编号不同的每一颗植物施加的照料并无差别。标号,打表,加入涂料,调整温度与光照,翻阅手下研究员的报告,圈圈点点,然后下一颗,又重复又机械。一定是用不到多少脑子,才容得下自己这个星际和平公司的干部在耳边叽叽喳喳。
“你希望我觉得无聊?”拉帝奥教授转过身,将终端弹出的浮窗一个个关掉,看来是今日的实验与观察已经告一段落,“以你对我的了解,不会不知道我的答案。”
为这趋于默认却又不知来处的熟稔,砂金勾了勾唇角,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该有多了解这位教授:“即使实验没有结果?当然,我不是说教授你的实验会失败。”
视线追着这位学者,看着指尖戒环被布料短暂地隐去光芒,又重新从袖口解放,白褂被挂进了衣柜中。
“结果不代表意义,失败的行动也是一种存在。”
“我听过这种理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是说,一个人不多不少,就是他的一系列行径的总和*。没有‘表象’,便没有‘潜力’,而不是潜力催生出表象,而是拥有表象才拥有可能性。你说哲学家累不累呀,失败是成功之母怎么非要说得这么拗口呢?成功这个词对哲学家还是太狭隘了?”
砂金彼时笑嘻嘻地看向维里塔斯·拉帝奥,夕阳的色彩蔓延又蔓延,灿烂总是自带喧嚣与嘈杂,回忆起来都觉得平静中有影子在沙沙作响。黄昏的昏字一定是用来形容自己的,他一定是昏了头才会觉得维里塔斯·拉帝奥看向他的眼睛,有一瞬是那样的亮。
亮到他觉得那张嘴巴接下来会说出堪比宝石的语句。
而学者只是率先拉开门,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是钢笔写下的一个顿号,分明仍有下文却转折成一句催促:“走了,赌徒,如果你当真珍惜这次预约——”
维里塔斯·拉帝奥扬了扬手,他也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两个人影子被夕阳拉得极长,仿佛是要牵绊他们的脚步去错过辉煌的日落。
他们也确实错过了,待他们抵达时地平线已经将太阳吞了个干净,云烟与霞好似饱餐后的一个烟圈。那天夜色寻常,菜肴也寻常,也还是那些不会让人生出醉意的酒,日落餐厅能遥遥望到真理第一大学的一角,砂金看过去,想去找自己熟悉的长椅与路灯,他当然没能找到。
松弛的思绪中忽然落进一句话,问道:“那你呢?”
“嗯?”
“你会觉得在星际和平公司就职很无聊吗?”
如此板正的对话在他们之间发生的次数屈指可数,像商务会谈中的破冰对话,像星际故事会广播频道中的老式相亲,想象时觉得滑稽,切实发生时却滋生意料之外的庄重。
“教授,是谁之前挖苦我,说我的工作作风是在通过增加生活变量,减少重复行为,来预防阿兹海默症的?你都这样形容了,怎么会无聊?”
“……是吗?”
“是的,绝对比拉帝奥你种跳跳糖有意思!”
惯性让他虚张声势,只是他心知肚明自己对“赌”的兴趣,绝对比不上维里塔斯·拉帝奥对知识那般纯粹。因为赌博不是终点,而是手段。不是“表象”,而是被不得已酿出的“潜力”。即使他年纪尚轻——根据他能活到的年龄总是年纪轻轻,也不算经历多少挫败,还是会艳羡这纯粹的热爱与追求。
艳羡,是有别于嫉妒同时也与憧憬不同的词汇。砂金不认为那是他未能拥有却理应拥有的,所以并无丑恶的负面情绪在凝视中伴生,同时也不会凝视着那份热忱踏上相似的道路,便也不是憧憬。
那是一种侧目,会让人露出打心底的祝福笑容的心情。如果想要更精准地去形容,或许独独那位作为先知迎来生命终点,尚未站到转生柜台前方的卡卡瓦夏能拥有恰当的修辞。
自己的来生到底想成为什么呢?被幸运惩罚孤独的人类吗?朝生暮死的还是命比高山?天上的,海底的,森林里的。如果茨冈尼亚星的埃维金在时间的河底中已然熄灭,他最想成为什么呢?
再度迎来死亡的卡卡瓦夏拥有答案,在不会降临的雪天与无暇凝视的黄昏里他的心情最为清晰。他想要成为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族人,不是因为那颗星球安宁而富庶,仅仅是因为心里的这一份“羡”。
所以他希望任何人任何存在,哪怕是智识星神博识尊,都不要将这份热忱夺去。
“我说,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卡卡瓦夏回过神,他们现在在艾吉哈佐的城外。黄沙呼啸摧折枯草,被风沙包裹的太阳时时刻刻都宛如濒死之态的黄昏:“嗯?当然有在听,小先生要考考我吗?”
“……如果未来我成为老师,一定会为你这样的学生头疼。”
“那你最好提前习惯一下。”
他看见维里塔斯·拉帝奥弯了弯眉毛,望着自己叹了口气,似乎是笃定他这个小孩儿在未来的几天里仍会这般不好相与。但不是这样的,卡卡瓦夏未来未必会成为谁的学生,但是维里塔斯·拉帝奥一定会成为老师,让这世上的凡庸学会自由行走,走进浩渺的星海之中。
——维里塔斯·拉帝奥生来便是要走在这条路上的。
[1]
从提起调查遗迹到真正启程前往隔了三天。
实则无论是卡卡瓦夏还是小科学家维里塔斯·拉帝奥都没有太多要交代给氏族的事情,只不过是在那个一起看星星的夜晚里,两个“小孩”之间起了一些分歧。
“我们不能直接进入遗迹。”维里塔斯·拉帝奥如是说。
“为什么?你是怀疑那附近有陷阱装置吗?”卡卡瓦夏摇头的同时打了个响指,“神殿过去也是有人居住的,至多有密室?就像冒险故事里讲的那样。”
卡卡瓦夏也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可他总不能说自己上上辈子去过。防止奴隶逃跑的装置尚未跟随奴隶主流转到这个贫瘠的星球,在高等文明的来访者眼中,落后的设施本就是一种惩罚。
“如果有那种装置,星际和平公司的初步勘测会上报。我的重点不在这里。”拉帝奥用小拇指点了点他的眉心,“重点在于你。”
“我?”
“那不是茨冈尼亚氏族的禁忌吗?踏足异教之处,会成为不洁之人。”拉帝奥皱眉,看来是对他眼中的茫然十分不满,“你不记得了?”
卡卡瓦夏摇摇头,很快又点头:“当然记得!”
只是当拉帝奥向他抛出邀请的时候,他认为拉帝奥忘记了。或者是因为所谓“不洁”太过迷信,而被这位唯物主义论的小科学家嗤之以鼻,认为这样的习俗不必遵循在意。况且,自己已经对他叙述了太多不该告诉外来人的秘密。
心是有惯性的,卡卡瓦夏深吸一口气,满腔的冷风穿过肺腑,他也找回了些许工作的状态:“要瞒着所有人吗?”
“当然,不光是你要去的事情,我也一样。”小学者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观念上的改变素来只能徐徐图之,但时间有限。即便这段时间我做的事情很有限,也不希望因为所谓的‘不洁’前功尽弃。”
“时间有限”,一个短句轻轻敲响卡卡瓦夏脑海中的警钟,他抬起头看向拉帝奥。拉帝奥重新打开了终端,茨冈尼亚的卫星照片弹出数张。拉帝奥熟悉地锁定艾吉哈佐,放大后调整角度拖向最南处的遗迹所在。
“勘测短则需要三到五天,长的话………”
“待到学校开始授业,小先生你也要回去了的。”卡卡瓦夏轻轻开口,“长也不会停留多久,所以只需要想出和你一起消失不到一个星期左右的借口就可以了,对吧?”
“……”
“如果是这样,我有一个大概的计划。”卡卡瓦夏的手指点了点终端,将卫星照片拖向城外,“这里是…公司的驻营处,你来的时候飞船应该也停泊在这附近。但稍稍向西北走一段距离,便是埃维金的祭祀之处,地母神没有神像,供奉会按照吉方决定。我知道…昨日有人过世,停灵三日后,葬礼会出城,也会向地母神献上贡品。首先,小先生随便用什么理由带我出去,我们再藏到回城的草车,那时候再找机会下来就可以瞒过大家去到南部的遗迹了。”
这样的计划称不上周密,但计划步骤越少可变通的地方便越多,这也是之前维里塔斯·拉帝奥时常说他赌徒作风的缘故。
“可行。以及昨天城里有人去世?死因是什么?”
“那个婆婆已经六十多岁了,寿终正寝。和艾吉哈佐的环境没有关系,小先生不必担心。生老病死,也是自然现象,没什么的。”
就像下雪日落,像离别,同样也是“自然现象”,都是无法阻止的。
卡卡瓦夏在屋顶站了起来,不自觉地抱紧双臂:“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之后的明天再说?”
“嗯。”
他侧过身,慢慢退下屋檐,小心地抓着梯子向下走。简陋的梯子连承载小孩子的体重都会发出微弱的声响,长吹不止的夜风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于是这吱呀吱呀的声音失去掩护,像是懂事的孩子咬着嘴唇依然流溢出的,剧烈的呜咽。
于是拉帝奥伸出手,把住梯子的上端:“慢一点,别急。”
“因为少睡的觉也不差这一点了?”他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弯弯眉毛,“无论如何,谢谢你。”
这也该是这个星夜的句点。
“………我会回来的。”小学者忽然开口道,卡卡瓦夏抬起头,对上了那双金红色的眼睛,“虽然时间有限,如果这次没有查清楚的话,我还会再回来的,回到茨冈尼亚。”
他愣怔仰着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他不明白为什么维里塔斯·拉帝奥会突然提起这个。
“相信我。”握着梯子的拉帝奥的手指微微泛白,“你要相信我。”
眼眶没由来得有些热,或许那里也能酝酿出一个沙漠,他当然相信他,相信到希望自己能别这么相信的程度。
“我已经下来了,小先生不用那么用力拉着梯子了。”卡卡瓦夏笑了笑,“等到那时候,希望我能有更好的办法带小先生去那里。晚安。”
那个夜晚他睡得很好,无梦酣眠,至少醒来时可以笃信自己没有在后半夜爬去拉帝奥的被窝里。准备干粮,基本的解毒剂,为了佯装出未接触过高等文明的模样,卡卡瓦夏还找了几块石板问这位小先生要不要带上做笔记,自然被学者弹了一记脑门,敬谢不敏。
拉帝奥想出的借口是身体检查,以及大学需要埃维金人的口述资料,所以需要带他去飞船小住几日,很快就会回来。不出所料神官细细询问了口述询问的内容,确保只是与艾吉哈佐的水文与地理相关,退一万步一个七岁孩子知道的氏族细节并不多,不会构成泄密的风险。
卡卡瓦夏对后者并不知情,他还在把神官交代给他要做的事情告知姐姐,佩洛什卡点头表示一一记下,却也露出为难的表情来。
“可是卡卡瓦夏,由我来做真的好吗?”
卡卡瓦夏整理着背包:“为什么不好?姐姐那么聪明,那么厉害——”
在他看来他的姐姐才是埃维金中最勇敢的人,一周目的人生中如果不是公司袖手旁观,佩洛什卡会是埃维金人的英雄,至于现在……不过是他仗着多活了两次,偷走了姐姐的荣光。
“你已经快要八岁了,卡卡瓦夏。你应该知道,神官大人是想要你做……”
“姐姐。”卡卡瓦夏出声打断了她,“我没见过拉拿。”
“是呀,在你出生之前拉拿就被杀了,所以埃维金才会……”
“姐姐,我知道的。”卡卡瓦夏捏了捏编在头发里的硬币,“正是因为我没见过,所以我一直觉得姐姐未来是要做拉拿的。”
女孩瞪大了眼睛:“这样的话不能乱说!从来没有女人做拉拿……”
卡卡瓦夏牵起姐姐的手:“母神也从未说过我们会失去故土,姐姐,去做心里想做的事情吧,和神官无关的事情也同样,去做吧。”
与拥有同样色彩的眼睛望向他一眨不眨,那其中的犹疑却迟迟不化,卡卡瓦夏明白,这不是一日两日能够改变的,可他想要埃维金拥有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大家也都该拥有真正想走的路。
最后佩洛什卡抱住了他:“卡卡瓦夏,你……你要注意安全。”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姐姐知道了,知道他不是跟着拉帝奥去什么飞船,不是协助某个遥不可及的高等文明的研究,而是要去做这片土地,头顶信仰所不允许的事情。
他轻轻拍了拍姐姐的肩膀:“我是和那位博学的小先生一起,怎么会有危险呢?”
“自从那位学者来到之后,你变得不一样了。我…我是开心的,只是心的变化比任何风晴雨落更吉凶难测…卡卡瓦夏,你一直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少女不知想起了什么,伸手抚过弟弟的发顶,“记得,别让我…别让妈妈担心。”
卡卡瓦夏点头,母亲的身体不好,活过长长的迁徙却也落下病根。可他没想到告别时柔弱的母亲从枕下递来一柄弯刃小刀,寒光凛凛,远远比他别在身后的那一柄锋利,据说那同样是父亲的遗物,之前他从未有机会看见过。
“去吧,卡卡瓦夏。”
他忽然回过神来,一瞬间天旋地转明白了妈妈和姐姐的意思:“妈妈,我不是要离开茨冈尼亚!我不是的……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自己不该说那些话,在姐姐她们看来他当然变了,面对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自己怎会只是卡卡瓦夏?怎会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只有七岁,那些不知年岁陈酿出的痕迹不知不觉浮现在举止之中,让他的亲人感到陌生,感到疏离,又怎知那些也是他灵魂的一部分,不是变化而是来自未来的尘埃,名为“砂金”的尘埃。
眼泪流不出来,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流过眼泪了:“我没有骗你们,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将小刀推回去,布料被堆出狼狈的皱褶,像扭曲的涟漪。
“我知道,我知道……卡卡瓦夏,你是无比善良的孩子。” 母亲的手覆上他的面颊,被卡卡瓦夏紧紧握住,“可是如果能离开的话,我们……埃维金人都不会怪罪你。”
“卡卡瓦夏可以向母神发誓…”
“不许, 不许说下去了,”女人忽然提高音量,紫色的眼睛连泛红都难以察觉, “等你回来…等你长大,在那之前不许乱发誓……好了,快走吧,卡卡瓦夏。”
他便是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中与维里塔斯·拉帝奥出了城。要知道,从未想过要离开茨冈尼亚,至少重新活过的这十四年中一次也不曾。
相反的,令他陷入混乱的伊始正是要与这个人告别。他没有经历过与这个人的告别,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从前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于是在此刻成为了无比艰难的课题,难到让他所有的模式、演技都乱了套。
悄悄抬起眼梢瞧这个人,卡卡瓦夏咽了咽喉咙,换上轻快的腔调:“这边的习俗是黄昏出殡,就像上次小先生你看到的那样。除去路程时间,还有至少五个系统时。您准备好了吗?”
“嗯,还没有。”
“那我们…啊?没准备好?”未来的真理医生怎么会没准备好呢?
卡卡瓦夏一愣,下意识缩了缩手,眼睛里溢出在外人看来几乎能称得上无措的神情。
拉帝奥背着行囊,伸手握住了卡卡瓦夏的手腕:“你说的没错,时间还绰绰有余,先跟我过来。”
他被拉着一步一步在沙漠中行走,走过星际和平公司的营地,路过奄奄一息的仙人掌,甚至远远能看到王城的轮廓。
“我们…是要去哪儿?” 拉帝奥走得有些快,身高造成的步伐差距在年幼时更为显著,他要小跑着才能跟上,而拉帝奥已经习惯了在沙漠行走了,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去我来时坐的飞船。”
“小先生是有忘带的东西吗?”
“嗯,以及要对你进行身体检查。”阔别多年的合金阶梯在卡卡瓦夏面前落定,扬起小小的旋风与尘埃。台阶对七岁的自己有些陡,伴随着阳光自己的头晕目眩又多了几分,“走了,小东西。换你做我的客人了。”
拉帝奥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欢迎你,卡卡瓦夏。”
[2]
“我说……身体检查不是出城的借口吗?”测量身高的仪器在他头顶压了一下,他忍不住扁了扁嘴。
卡卡瓦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飞船的内部装潢,用仅有的记忆开始推算从那颗会下雪的星球越迁到茨冈尼亚要多久。他记得教授从家乡去大学需要两天,真理第一大学到庇尔波因特则不到一天,而茨冈尼亚到庇尔波因特要多久他记不清了,这个路程他只走过一次,是在一周目的人生里酿下艾吉哈佐案,被带去等待审判的那一次。粗略一算大抵要十天?
如今的茨冈尼亚并没有港口,因此不会有客船航线往来停泊,阿基维利的星轨存在归存在,但此时距离星穹列车再度起航还要好几年,而星际和平公司的商用航线并不会开放给非相关人员……
好吧,他想表达的是——自己是头一回来到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船上!他记得真理第一大学的校徽是块盾牌*,目光可及之处也找不到这样的标志,这也不是学校的船。这意味着,这是真正意义上维里塔斯·拉帝奥的一处领地!
一起出差更像是两个人入住了同一家酒店,歇在同一处车厢,是同事,像旅伴。尽管砂金时常把“我的朋友”挂在嘴边,他自觉真正意义上是朋友的人屈指可数。看来自己的确不可避免地像孩子了,会因为拥有朋友而如此雀跃。
他眨着眼睛掩饰目光的去向,生化实验室、书房、以及开放式厨房。他没看到咖啡机,说来也对,这位教授印象中一直更钟爱茶叶。十二岁还没到用古龙水的年纪,飞船里却依然有着淡淡的、他熟悉的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气息。
当然,拉帝奥本人不会知道他心里的起起伏伏,对这位学者而言不过是把外星小朋友领上来看看,做正经事——正儿八经的身体检查。
拉帝奥记下他的身高体重:“一米零五,十九点五公斤*……谁说借口一定是谎言?”
这就是好孩子吗,从小骗人技术就如此高明?
卡卡瓦夏哑口无言,将量过臂展的手放平,蔫巴着问:“还要检查什么呢?”
“并不意外,你这不是七岁孩子该有的发育水平。这之后会抽三管静脉血化验,其他的检查你躺在那里睡半个系统时就可以,不会有感觉。”
维里塔斯·拉帝奥指了指仪器旁边的休眠仓,这东西卡卡瓦夏在一周目的人生里见过。长期出差的公司飞船上都有配备,只不过自己很少去。眼前的装置是医用型,麻醉的剂量略大于前者,便于无痛检查。
“……您是要解剖我吗?”
难得的,小拉帝奥没有对他的玩笑翻白眼,只是食指微曲敲了敲他的脑门:“真要让你醒着做检查,不知道你这颗脑袋还会有多少超出常识的联想。”
居然没有说他是笨蛋,好稀奇:“我的想法不你不研究一下吗?”
“我很确定你的想法并不具有代表性与普遍性,躺下吧。”
环境会唤醒血脉中的一些“惯性”,正如维里塔斯的出现唤醒一部分他灵魂中的惯性。久违的、具有未来感的飞船布置,似乎又把他带去了上上辈子,卡卡瓦夏下意识脱口而出:“可是我不想睡觉……”
原因他说不出口,或许是记着一觉睡过去就死去,到了纯白的房间里等待转生物种的分配,又或许是觉得与眼前的人余下的交集愈来越少,睡觉太过可惜,他抿着嘴唇无言了大约有一秒,或许更久,再张口却只是重复:“我不想睡觉,拉帝奥。”
拉帝奥抬起头看向他,缓慢地眨眨眼,竟也没再强迫他:“好吧,那你想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来了精神:“你不应该给我介绍介绍吗!我可从来没来过这东西的里面,这是怎么飞起来的,还有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现在应该是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吧?”
虽然这些他都知道,但是和不喜欢解释相同事情的拉帝奥不一样,有些故事他喜欢一次又一次地听,多好,他还在听故事的年龄。
拉帝奥扯了扯嘴角,轻哼了一声:“不如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问我这些。”
“你应该夸我有礼貌,小先生。”
小学者合上记录本,起身从盥洗室取来打湿的热毛巾:“这并不关乎礼仪,而是你的天性。不睡觉的话,那我先采血。”
热毛巾轻轻盖在他眼睛上,椅子被放倒至与平躺无差别的斜度。拉帝奥这把他当作恐针恐血的小孩来对待了,左手还塞了一只小小的压力球。看着小学者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卡卡瓦夏差点忘了,这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打针。
“没事,我不怕痛的,您…继续说。”
“好吧,我是想说……”微弱的针刺感从手臂传来,“你似乎能做到将人类好奇心搁置且克制,来成为日后对谈的武器。很多人只有在成年后、在正式场合才能压抑住的冲动,你现在就会了。”
“您无论在哪里都是其他人会好奇的对象吧?”卡卡瓦夏轻轻问道。温热在眼周扩散,将紧绷在太阳穴的神经缓缓拧松。
“处于这个年龄,处境无法改变。即使已经把自己放在观察的立场上,依旧是令人厌倦的目光。”片刻之后是第二针,第三针。取血的针拔去之后,拉帝奥单手压住出血点,另一手给血样瓶贴标签:“你血小板低,得多压一会儿,疼吗?”
卡卡瓦夏摇摇头,嘴角弯起笑容: “小先生,你之前的话是在夸我吗?”
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哼笑,也能想象出拉帝奥的表情:“当然。不过正如你之前说的,我是你遇见的第一个外星人,应该有很多想问的事情……”
偏偏接下来话锋一转,拉帝奥声音似乎冷了几度:“而十七天中除去初见,你一次也不曾过问我的底细,直到现在用作转移话题、逃避睡眠的工具。我有时会思考,你信任我吗?还是仅仅停留在表象。”
伴随这些话的还有手肘上感知到的力道,稀薄的消毒水味仿佛透过皮肤,擦拭过神经末梢,带走血液里的温度,令他呼吸一滞。分明亮白的灯光已经从视野中隔绝,却反而比躺在手术台的无影灯下更让人紧绷,左手又开始发抖。
他真想缩进椅子中,就这样陷进去埋进去藏起来不被任何人找到,而刚刚抽过血的胳膊仍被拉帝奥圈握着,他一动也不能动,原来这姿势与拷问并无差别。
——“信任是合作的基础”,只有在足够熟稔时才不会是一句带刺的话。
聪明的小孩子,小拉帝奥认识的卡卡瓦夏应该如何回应这样的问话?打哈哈行不通,维里塔斯·拉帝奥从来不是能简单糊弄过去的对象。生气?像每一个顽固的、拥有信仰的氏族部落的人?
“你……”
“别问我这些。”卡卡瓦夏出声打断了拉帝奥,打断更多被问话的可能。
至少不要今天,不要现在。
他的脑子里装不下再多一点的怀疑了,被亲人怀疑要舍弃氏族后,还要被教授怀疑不够诚实坦率吗?
“我…忽然觉得好疼…特别疼…”
他开始装可怜,将疼痛无中生有,又或许有几分是真可怜。
还好眼睛被盖着,他太累了。在妈妈与姐姐面前想哭哭不出,又担心此时不该哭却流眼泪。流了眼泪就再解释不清了,会真正印证宇宙中关于埃维金的恶名,被当作工于心计、口蜜腹剑的天生骗子。转世能够清算利用过他人的罪孽吗?他也曾利用过拉帝奥,街头巷尾,枪膛抵胸口,他也不至于忘记那件事,即使尚未发生,大抵也不会再发生。
于是另一只自由的手摸索着去找拉帝奥的手臂,用很小的力气扯医者的衣袖。
“能别问我这些吗?我,我是相信你……才从来没问过的。”
一定有一部分掌握情绪的细胞与器官循规蹈矩地生长,没有跟上灵魂的步伐,他怎么会这样难过,又怎会以这样的口吻与维里塔斯·拉帝奥说话?
只有小孩子会这样着急掏出心,证明每一条沟壑都清白如雪。
卡卡瓦夏张开嘴巴呼吸,覆盖眼睛的温度始终那样温热。不知什么时候起,拉帝奥松开了压住出血点的手,攥紧他虚虚不敢紧握的掌心。
“那不是一句问话,卡卡瓦夏,你不需要回答。相反的……不如说,你让很多事情变得不那么艰难。”拉帝奥停顿了数秒,又轻咳了一声,“总之,你可以把这当作不成功的玩笑,我…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过了半晌,卡卡瓦夏才挤出一句回答:“你不擅长吗?”
“你的反应已经证明我的笑话像是在欺凌弱者。”
小时候的拉帝奥还会讲笑话?卡卡瓦夏合理怀疑教授看不惯自己的幽默是有点嫉妒在的。
聪明人的玩笑太糟糕了,他完全没听懂。
“但,你很喜欢人类吧?至少我觉得,比那些黑衣人喜欢。”他顺着这个话题慢慢说,想把自己的反应过度盖过去,僵硬的手指挣开一点,用指腹去点这个人的手背。
“姑且不纠正你的措辞,但喜欢与擅长是两件事。”拉帝奥深吸一口气,“别说我的事情了,还痛吗?”
“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了,刚刚那是骗你的。”卡卡瓦夏小声嘟囔,握在一起的手又向后缩了几厘,像逃跑的刺猬,“对不起呀,和你说谎了。”
说到底是他做贼心虚,除却对维里塔斯·拉帝奥没有坏心眼,谎话说了太多了。
“你是病人,不需要道歉。我想说的是——比起这些无聊的问题,面对我可以直接问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不需要周旋太多……很累,不是吗?”
毛巾之下卡卡瓦夏用力眨了眨眼,他分辨不出是否有泪水跑出来。有也没关系,不会败露,足以维系小孩子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如果是成年的拉帝奥,他会认为这毛巾是有意为之又不愿道明的体贴,是流泪自由的屏障。
想到这里他有些鼻酸,在柔软的椅子上蜷了蜷,循着声向伸出手:“我问什么你都会告诉我吗?”
“只要我知道。”
“我……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遗迹勘查,选择成年人是更好的选择,甚至与黑衣人合作来得更方便。艾吉哈佐又是有什么在吸引着你?我…整个埃维金人,都毫无头绪,你做的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如这些冷冰冰的数字显示,他现在只有一米零五,体重不到二十公斤,在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认知中还不识字,聪慧也不比大学里的教授,更不是天才,没有基石赋予的能力,为什么要选择自己一起去?
若拉帝奥是因为好运气,他会笑得比阿哈还震撼寰宇。
维里塔斯·拉帝奥沉吟片刻:“我先回答后一个问题吧,虽然解释起来很麻烦,不过胜在逻辑脉络清晰。首先,你知道星神吗?”
“曾经有黑衣人提过。存护,还有琥珀王。”卡卡瓦夏谨慎地在脑海中筛选着此时的自己能够知道的讯息。
“在更早的时代,这里的时代指代宇宙的时代,以万年以上的时间为单位,科学与迷信是对立的两个概念,而迷信之中包括对神的宗教崇拜。而星神的崇拜,在现在看来却不是迷信,因为其可观测、可确立,力量也有迹可循,不仅仅是精神寄托。”
“我能听懂,你继续说下去吧。”
“好。这世界上存在定理,环境成立条件成立则公式成立,定理则伴随着概念。能将星神信仰与宗教信仰分开的便是概念能否‘显化’,换而言之,星神是可以视为自然现象的概念存在。”
卡卡瓦夏皱眉:“可茨冈尼亚信仰的是地母神,和星神并无关系。”
并不是他有多么了解历史,可就连星际和平公司的报告书上都这样写。
“真的吗?”维里塔斯·拉帝奥抱着肩笑了笑,“茨冈尼亚的历史依赖口述,这又能追溯到多久之前?百年?千年?万年都不足以断定,而星神的历史大多都长过万年。就拿开拓星神阿基维利为例,你可以理解为一个以‘探索未知’为概念在宇宙中航行的星神,茨冈尼亚星系存在他铺设的星轨,但历史中有过他与践行其意志的信徒造访的记录吗?”
“只存在这个星球的富庶之人已经都离去的口述记录……”
“没错,但问题也在于这里。阿基维利铺设星轨抵达之处寰宇之中数不胜数,文明程度远远达不到星际旅行的也不在少数。大多数星球获取这样的科技依赖你们口中的黑衣人——星际和平公司,学习与从零建设的难度自然不同。那么从一开始,在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那些人是如何在没有外星文明协助的情况下离开茨冈尼亚的?”
茨冈尼亚,被星际和平公司称为“难题”,部落纠纷,资源贫瘠,人尽皆知。但即使拥有“公司”的称谓,琥珀王在上,星际和平公司并不能彻底沦为唯利是图的商人,偏偏茨冈尼亚以一无所有闻名遐迩。
在维系了十几个琥珀纪的帝皇战争开始之前,边星贸易战争中有茨冈尼亚的身影吗?但如果与公司曾缔结过合作关系,以星际和平公司的手段,不至于要等到奥斯瓦尔多上任才能攻克。
卡卡瓦夏有些头痛,咬着牙逼自己思考下去——茨冈尼亚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贫穷与资源匮乏,而在于极度排外。说来讽刺,现存的九个部落中反倒是被驱逐城外的埃维金,是最为包容外人的。即使存在“不洁”的概念,广交朋友被视为埃维金的好品格。
无利可图便没有交易能做,纵使粉碎金融体系是公司开拓部的拿手好戏,如若停留在冷兵器时代的文明,便是无米之炊。在茨冈尼亚,争纷的存在才是公司的入场券。因此更大的可能性是边星贸易战争中,茨冈尼亚四号就像这黄沙,因渺小而幸存。
“口述历史在一代代中……失真了?因为目睹过外星文明,所以同时粉饰了自己的历史。”他小心地提出想法。
“这是一种可能性。”维里塔斯·拉帝奥不置可否,“还有别的猜测吗?”
此时此刻倒真像上课了,内容是他本该最熟悉的东西,大脑却乱成一团,想必之前上真理医生课的学生和此刻的卡卡瓦夏共有相同的绝望。
但卡卡瓦夏还没有放弃,他取下盖在眼睛上的毛巾,坐了起来:“如果真正有人离开过这颗星球,就应该留下与此匹配的科技文明的痕迹,除非文明消亡,彻底断代,技术也因此断代!”
“没错,而能造成这样的断代的除去星际战争,还有能造成地质变化的天灾,比如……小行星撞击。茨冈尼亚四号三大星系的边界,处于星风带,概率上成立。”
“但这和星神有什么关系?即使有,难道和星神有关联的星球,就会有你这样的学者在战时状态都要来调查吗?”
“思路很清晰,问得好。”拉帝奥扬了扬眉毛,卡卡瓦夏从这神态中看出几分神气,这模样仿佛问出好问题的不是他自己,是这位小学者。“答案是,当然不是。最初星际和平公司回传给大学的影像资料中,首先是发现了冻融风化而非盐结晶风化的岩石,再一个则是生态失衡的调查请求。”
“生态失衡?”茨冈尼亚这般荒凉,难道还要在这地方索求物种多样吗?
“在银河图书馆伊斯梅尔中查阅到的记录中写道,茨冈尼亚四号的定义是有机生命体的非宜居星球,这个记录的档案能追溯到六千多年前*。非宜居星球是很严格的分类标签。在非宜居星球,在没有外星科技的干涉情况下,有机高等生命至多存续不到五百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六千年,甚至更长——在当前的环境中,物种没有消亡,可以被称为奇迹。但……”维里塔斯·拉帝奥话锋一转,“科学不相信奇迹,奇迹之下一定有未解之谜让科学看起来像是骗局。”
“原来是这样。”与存续生命有关的星神不过三位:存护的克里珀,丰饶的药师,以及繁育的塔伊兹育罗斯。看来一周目的自己能够骗住博识学会也不全靠口才。“遗迹最为古老,如果有记录,那里可能性最大。”
“没错。星神正如未被研究透的天气和自然现象,星神依靠信仰显化而茨冈尼亚不信仰任何星神,所以没有学者会说不感兴趣,或者存在独立的能源机制,又或者是有什么理论能让信仰在断代千年的基础上既然得到星神的显化之力。说到这里,这个问题我想我已经回答清楚了,至于你的第一个问题……”
卡卡瓦夏咽了咽喉咙,等待着拉帝奥的回答。抓在手里的热毛巾早已失了温度,拉帝奥重新将毛巾拿了过来,仔仔细细地把眼前人的脸擦了一遍。
“唔嗯……你干什么!?”是洁癖忽然发作了吗?他揪住了毛巾的边沿不想撒手,一定脏极了,这还是一块白毛巾。
“睡觉前至少要擦干净脸。友情提示,作为未来的就医常识,抽三管血不需要扎三针,刚刚有一针是短效安眠剂,会让你入睡十五分钟。”
“你——!你这个——”
“嗯,我这个骗子。不过是你我各妥协十五分钟,很公平。”
说过这么多话之后,意外的自己也没有那样排斥睡眠了。不过是十五分钟,拉帝奥也适合去做商人,讨价还价的本领有一套。
睡意徐徐席卷而来,他捏着冷掉的毛巾小声问道:“那另外一针是什么?除了安眠剂、抽血,另外一针是什么?”
“营养剂。我没有毒杀人的癖好。”
“你,你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了?”
维里塔斯·拉帝奥没否认,卡卡瓦夏决定醒来之后一定要发通脾气,让十二岁的小鬼知道七岁的孩子有多难搞,他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可待到十五分钟后,醒来的卡卡瓦夏却没能践行自己的这份决心。他如期睁开双眼,望见维里塔斯·拉帝奥正坐在实验桌前翻看报告。
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拉帝奥也回头看向他。
而正是这一望,让卡卡瓦夏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中,仿佛吞了石头,声带蓄养青苔。
这是他永远不会想象,也没有理由去想象的场景。
原因无他,维里塔斯·拉帝奥那双原本金红色的明亮眼眸如今染上鸢与蓝色,轻佻的颜色嵌在这个人的脸上竟无比的沉静,一定没有人会因为这双眼睛认为维里塔斯·拉帝奥是骗子。
虽然他片刻前才这般控诉过。
“大部分检查已经结束了,待到遗迹的勘测结束会有更详细的报告。出来之后要再补一次休眠检查……我说,小东西?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是不是没睡醒?”维里塔斯·拉帝奥挑挑眉,那张脸简直就是在说,瞧,你的讨价还价有多么不合理,就该结结实实睡上半小时。
“有可能……”卡卡瓦夏揉了揉眼睛,脑子已经反应过来这是潜入的伪装。自己实在是看习惯了拉帝奥这张脸,差点忘了这样的外乡人样貌在艾吉哈佐该有多扎眼,“眼睛……你是怎么做到的?“
“复制了你的虹膜基本信息,至多七个系统日之后就会失效,所以不用担心专有权会被冒犯。”
“我没有觉得是冒犯,很…很好看。”不知怎的,一向伶牙俐齿的自己竟有些结巴。
毕竟眼睛不是衣服也不是珠宝,他不能说“很合适哦”“很衬肤色呢”这种肤浅的溢美之词。
“是吗?从你醒来就一直盯着看。应该提前告知你的,这是我的失误。”
“没关系,没关系的。”他喃喃着重复,又挂上开朗的、童真的笑容,“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祭祀的地方准备吧。”
临走前他瞥见坠入睡眠前死死攥在手里的脏毛巾被洗干净,沥尽了水挂在拉帝奥扶椅的旁边,简直像他心里的一面白旗,不知怎的,他松了口气。
-第三章 To be Continued—
20240903<
截止这里已经和红白同步更新了!
感觉论坛的排版让本来就难读的故事更难读的(闭眼)
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第三章目前的参考是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啊啊啊是他生知己!在ao3看见最神的一篇长篇连载啊啊啊(喜极而泣)没想到老师也把它搬到论坛上来了。推荐各位如果想看理砂正剧原作向慢热长篇,并且喜欢he的可以来拜读这一篇,真的超级好!(还有老师之前有一篇关于混沌医师和砂金三重眼的长文也很好看)总之很高兴在这里碰见老师,坐等接下来一个月的更新(星星眼)
女神女神在lof已经复习好几遍了,您真的写得特别特别好,感情好细腻,非常喜欢这篇文章
很期待后续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