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AU,患者理×黑社会砂,1.6w
*出租屋文学,替身(?)文学
*现代背景所以这篇的螺丝咕姆比较像人()姑且当作是人类绅士
*白情和群友打赌贺图有理砂,打赌失败遂产
*特意选在清明放出
*ooc致歉,逻辑不严谨,专业知识不专业,请多包涵TT
决定命运的轮盘咔嗒一声启动,象牙白的小球坠入翠绿色的格子时,砂金听到了筹码崩塌的声响——并非来自赌桌,而是源自对面男人瞳孔深处破碎的希望。
他在心底暗自唏嘘,勾勾唇角挽起一个惋惜的微笑,手却干脆利落地举起推杆,将对面的筹码尽数拨到自己面前。
“庄家通吃。”
“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出千!”暴起的青筋爬上男人的脖颈,愤怒使他暴露出野兽的本质。他一脚踹开椅子,下一秒,水晶烟灰缸朝砂金袭来。碎片迸溅在地毯与赌桌上,红色的液体顺流而下模糊了左眼的视线,砂金仅轻轻皱了皱眉,继续清点着桌上的筹码,好似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听到玻璃破碎的声响,几名黑衣的安保从暗处闪出,三下五除二制服了男子。砂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游刃有余的微笑中浮现天真的疑惑。“规则公平,机制透明,愿赌服输,何来的出千?”
“透明?公平?呸!”男人啐了一口,“你们就是这庇城最大的黑社会,谁知道你们在暗地里做了什么手脚?”
“呵。”砂金禁不住嘲讽,“既然知道我们是黑社会,还来蹚我们这趟浑水?既然追求一掷千金的豪赌,就要有满盘皆输的觉悟。”他挥手示意保安将人带走,转身对周围的人群颔首致意。“抱歉打扰了各位的雅兴,7号桌稍后重启。”
夜色在觥筹交错与筹码来回之间悄然流淌,转眼到了半夜12点,砂金换下荷官装点门面的制服,与同事交接完工作,站在街边迟迟不肯离开。身边的同事早已叫好了网约车,看到砂金闲适的模样,出于消遣的目的上前攀谈:
“我记得你家似乎离这不远?怎么还不走?”
砂金笑了笑:“我散散身上的味道。”
“屋子里养了只娇气的猫,很是爱干净。若是他闻到了我身上的香气酒气,我又要被嫌弃了。”
他扮委屈的模样逗笑了同事:“你家这猫的鼻子比狗还灵。”说到这里,同事也抬起胳膊闻了闻。“这些味道闻得多了也确实难受,回去洗个澡吧。”
砂金摇摇头,轻声道:“房间隔音效果不好,半夜动静太大又怕吵醒了他。明天早上再说吧。”
“……你还真是宝贝那小东西。”同事十分意外。恰巧网约车赶来冲他们摁了摁喇叭,同事拍了拍砂金的肩膀算作告别,转身钻进车里。砂金目送他们离开,又在灯下站了近一刻钟,才缓缓踏上回家的路。
穿过两道繁华的大街,拐进一条蜿蜒的小巷,巷子尽头那栋老旧的单元楼,就是砂金如今的住所。他咳嗽一声唤醒楼道的声控灯,用钥匙拧开那扇比他年纪还大的绿皮老铁门,轻手轻脚地换鞋进屋,抬头一看,拉帝奥站在主卧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
砂金自认为制造的动静不足以吵醒睡梦中的人,也没必要向这位合租三个月的室友汇报自己的行程。但当看到拉帝奥那双金红的眼睛,他莫名地心里一紧。
“大半夜不睡觉怎么专程出来吓唬人?我都要被你吓出心脏病了。”砂金装模作样地捂着心口,“少爷,去睡觉吧,熬夜对心脏不好。”
“……”拉帝奥翻了个白眼,并不打算回话。空气中飘浮着令人不快的气味,他皱了皱眉,凑上前去想要仔细辨别,借着楼道的灯光,瞥见了砂金渗血的额角。
“……你喝酒了?等等,你的额头怎么回事——”
拉帝奥说着说着就要上手捧住砂金的脑袋检查伤势,后者连连退后几步躲开。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砂金尴尬地摸摸鼻子:“和朋友出去聚会,喝了些酒。天色太黑,不小心在马路边摔了一跤,就变成这样了。”
拉帝奥的眉头拧得更深,显然对这套说辞很不满意,但砂金尴尬的神色已经提醒了他。同一屋檐下,领地的划分已经不够明晰,精神的边界感在此时分外凸显。拉帝奥不得不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不早了,快回去睡觉吧。”砂金语气轻快地转移话题,试图将方才的尴尬抚平。他迅速溜回次卧,从门后探出个脑袋冲拉帝奥眨眨眼:“晚安,拉帝奥。”不等对方回应就啪地一声扣上门。
拉帝奥不悦地抱着臂,在门口杵了一会儿,闷闷地丢下一句:“晚安,砂金。”也转身回了主卧。
房门咔嗒一声合上,这个被短暂惊醒的夜晚,再一次回归静谧。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砂金将手机交还给面前的女孩,女孩惊疑不定地接过,眼中盛满了后怕——小偷不知何时顺走了她的手机,若不是砂金好心帮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已经遗失。
“实在是太感谢您了……我请您吃顿饭吧?”
顶着女孩感激的目光,砂金笑着摇摇头。他并不觉得自己值得感恩,毕竟他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同是阴沟里的老鼠才知道对方使的是什么伎俩。他眼睁睁地看着小偷把手伸进了女孩的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机偷走。而他也不过是用了同样的手段,把遗失的手机物归原主。
“卡卡瓦夏——卡卡瓦夏——”
繁华的街道一如既往地嘈杂。告别了女孩,砂金继续走他的路。家里的米似乎不够吃了,一会儿路过粮油店顺便扛一袋走……衣服还在洗衣机里,回去得赶紧晾出来省得发霉……
“卡卡瓦夏——卡卡瓦夏!”
肩膀传来强劲的力道,将砂金整个人都掰了过去。他惊愕地对上一双金红色的眸子,泪水将它洗刷得透亮,仿佛能直直看到人的心底,惊得他浑身一颤。
“卡卡瓦夏,你还活着——”
面前的男人不停地唤着。他大口地喘气,眉峰紧拧,一手攥着胸前的衣料,好似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可惊喜的情绪又不受控制地在嘴角弥漫开来,最终将这张俊美的脸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神经病。砂金心底暗骂一声,脸上还维持着礼貌的微笑:“这位先生,您似乎认错人了。”他趁对方愣怔的间隙脱离桎梏,后退两步提防着对方的反扑,转身想要逃开。
“不、不——”痛苦彻底击溃了对方,胸前的衣服被他揪得更紧,揪得他弯下腰去。那人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沉痛的闷哼。他想追上砂金的脚步,却刚迈开腿就半跪在地上。
砂金抖开自己肩膀处被揉皱的衣服,将那哀戚的呼唤和路人的惊叫抛在身后,逃离瘟疫似地疾步向前。他不知道的是,救护车正在极速赶来。
他没有再回头。
从混沌中渐渐剥离出迷蒙的意识,砂金揉揉眉心,他似乎梦到了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摸到手机打开一看,已经是上午11点。
他几乎是从床上弹射而起,趿拉着拖鞋打开屋门,看到餐桌上摆放着丰盛的菜肴,而拉帝奥正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
再平常不过的画面,却让砂金倒吸一口凉气。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抢过对方手里的盘子放在桌上,不由分说地将人摁在餐桌前。被支配的人十分不满,却没有挣脱,只是轻轻地抱怨一句:
“我是病人,又不是废人。”
“嗯嗯,我当然知道拉帝奥小朋友非常能干。”砂金哄小孩儿似地拍拍拉帝奥的肩膀,被瞪了一眼也不恼,脸上依旧笑吟吟的,眼帘却垂下来。
“但是,如果你再像上次那样,在洗菜时晕倒,我该怎么办?”
这是因噎废食。拉帝奥想要争辩,又不忍苛责砂金的好意,说不出口的话郁结于心,变成纠结成一团的眉。砂金看他别扭的模样不禁失笑:“别成天郁郁寡欢的,开心点嘛。”
“……你还没洗漱,离我远点。”
“是是是,少爷。”砂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转身躲进盥洗室。
洗漱完毕坐在餐桌前,舀起一勺宫保鸡丁放进嘴里,砂金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真是奇怪。像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在家时有父母佣人给你做饭,出来合租又有我给你做饭。你哪来的机会锻炼厨艺?”
“还是说,少爷终于放弃了那毫无意义的洁癖,肯纡尊降贵点外卖了?”
“做饭是个人独立生活必备的技能,理应从小就得到锻炼。我本来就会做饭,是你一直不让我做。”拉帝奥闷闷地回应,“……外卖毕竟不卫生,你以后也少吃一点。”
砂金继续夹一筷子菜放进嘴里,闻言笑笑,不置可否。
“……我的朋友们明天要来看望我,可能会有些吵闹,你介意吗?”拉帝奥倒了一杯茶水递到砂金面前。
“当然不会。要我说,他们来得太晚了。”砂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养尊处优的少爷执迷不悟,非要搬进老破小里,还要和一个陌生的人合租,怎么想都令人放心不下。更何况你身体不好。”
“换成是我,从你刚作出这个决定我就要劝你改变主意,实在拗不过你也要骂骂咧咧地帮你把行李搬过来,再隔三差五地送些蔬菜瓜果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拉帝奥被砂金那副操心老妈子的模样逗笑了。“我是瞒着他们过来的,他们这几天才知道我住在这里。”他低头看着茶杯中漾开的波纹,碧绿的茶汤倒映出落寞的神情。
“……也许,他们会理解我的。”
砂金在阳台上侍弄拉帝奥那些娇贵的花草,拉帝奥则在客厅拖地。房子不大,声音能从一边清晰地传到另一边,两个人就这样边干活边聊天。
拉帝奥提议家里可以养几只猫糕,看着砂金每天在饭桌上刷萌宠短视频,想来很是喜欢这些可爱的小家伙。
砂金的笑声从阳台传来,少爷你是只管生不管养啊。看着可爱是一回事,自己养起来另一回事。暂且不论你的洁癖,若是这些好动的小家伙折腾起来吓得你心脏病发作,又该如何是好?
再说了,那些猫糕跟你一样娇气。砂金调侃道。我伺候你一个还不够,还要再来几个主子吗?
“……是这里吗?”楼道里传来迟疑的声音,下一秒,敲门声小心翼翼地响起。拉帝奥顺手打开门,灰发少年犹豫的神色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化作了惊喜。
“好久不见,维里塔斯!”灰发少年激动地揽住拉帝奥的脖子,后者被他热情的拥抱弄得一个踉跄,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穹,稳重点。”身后的绅士无奈地提醒,对拉帝奥露出真诚的微笑,“好久不见,维里塔斯。”
穹惊恐地从拉帝奥怀里探出头来,见对方面色尚好才长舒一口气。拉帝奥宽慰似的拍拍他的后背:“好久不见,穹。”抬头又对另一位客人漾出笑容:“好久不见,螺丝咕姆。”
“当我们沿着导航七拐八拐走进这条巷子,我真怀疑你给错我地址了。”穹扯着拉帝奥的袖子絮絮叨叨,“这地方真偏啊!又老又破。这仨月你究竟受了多少罪,我光是站在楼道就感觉自己要发霉了。”
砂金刚走到客厅就听到穹这番话,丝毫不觉得难堪。他熟练地露出得体的微笑,大方地做自我介绍:“各位好。我是拉帝奥的室友,砂金。”
“您好,砂金先生。我是螺丝咕姆,这是我的名片。”客气的绅士显然经受过良好的社交礼仪训练,彬彬有礼的外表下掩盖着真实的情绪,却瞒不过砂金的眼睛。四目相对时一闪而过的震惊,悄然在砂金心中埋下一颗疑惑的种子。
沉浸在相聚喜悦中的穹此刻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他的表情管理显然不如螺丝咕姆,目光堪堪接触到砂金那双过分艳丽的蓝紫色瞳孔,惊愕的神色就如烟花一般爆裂开来。
运转的大脑迅速收束情绪,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谑笑。穹用手肘捅了捅拉帝奥的胳膊,一下,两下。砂金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缩了缩,心头仿佛被钉下一块木桩,锤头有力地砸上去,一下,两下。
“维里塔斯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等拉帝奥介绍,穹就兴高采烈地挽上了砂金的手臂,从口袋里掏出好几张信用点往砂金手里塞。“第一次见面,送你个王者皮肤。未来你和维里塔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叫我和螺丝咕姆就好。”
“是的。”螺丝咕姆也点头应和。“如有需要发短信给我便好。”
二人与拉帝奥寒暄一阵便准备离开,临走前穹还专门对拉帝奥使了个眼色。无奈地送走客人,拉帝奥转身对砂金解释:“……穹本就是有些跳脱的性子,如果有冒犯到你,我深感抱歉。”
砂金笑着摇摇头。“能拥有这样一群为你着想的朋友,我也替你感到高兴。”
他低头打开手机,弹窗送来一条未读消息,来自刚刚保存的螺丝咕姆:
“砂金先生,请问您明天中午有安排吗?”
“请坐,砂金先生。”
砂金脱下外套放在一旁,一个设计简约的手表盒被推上前来。他并非有眼无珠之人,这份礼物价值不菲。
“来的路上看到这款手表的风格与砂金先生很适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砂金盯着那堪堪合上的小小礼盒,目光落在窗外赌场的门面:“怎么选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见面?”
“我只是想选择砂金先生熟悉的环境。听说您就在不远处的赌场上班,想来对周围的情况了如指掌。”
砂金释然地笑了:“虽然拉帝奥事事吹毛求疵,性格也有些古怪,却有着别样的可爱之处。他对我的关心师出无名,但也是情真意切。我不会伤害他的。”
“有砂金先生的许诺,我们十分高兴。”螺丝咕姆向前推了推那只礼盒,“但我今天,也不全然是为这句许诺而来。”
“你当真不知维里塔斯对你的在意源自何处?”
绚丽的瞳孔中流露出真情实感的困惑。螺丝咕姆狐疑地试探道:
“「卡卡瓦夏」?”
仿佛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砂金蓦然回忆起三年前的初遇,那场因急切心情而抛之脑后的梦境。迷茫的瞬间成为拼凑真相的草蛇灰线,一条清晰的脉络浮现出水面。
“卡卡瓦夏是拉帝奥早逝的……恋人。”砂金语气笃定地得出结论,却在咬出最后两个音节时感到一阵心悸。
螺丝咕姆点点头。“蜂蜜般金黄的发色与独特的彩色眸子是埃维金人的标志。”
“你真的不是他?”
砂金摇摇头。
“我对你们所说的一切没有任何记忆。”
“……既然如此,”螺丝咕姆沉吟,“我希望你能在维里塔斯剩余的人生里,短暂地「成为他」。”
砂金眸光一凛。
“维里塔斯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三年前,但他在三个月前才与你住在一起。这并不是因为他花了近三年时间才找到你。”
“而是因为他三个月前才发现,自己命不久矣。”
「年少不可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这话听着多少有些矫情。但对于维里塔斯,他的恋人死在了最美好的年华,永远定格在彼此最为情深义笃的时光。暴烈的灾难覆灭了绝无仅有的旖旎春天,从此一生都走不出暗无天日的风雪。
时光是治愈一切痛苦的良药,可他本就比别人享有更少的明天。
“我知道这未免太强人所难,所以我们也愿意给予丰厚的报酬。”
桌上那只礼盒忽然变得分外沉重,仿佛要凿透桌子在地板上砸出一个洞。螺丝咕姆起身将它举起,郑重地放在砂金手心。
“我恳请你扮演卡卡瓦夏,为维里塔斯进行最后的「临终关怀」。”
「临终关怀」……
象牙小球在轮盘间翻滚,砂金的思绪也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震荡。
……拉帝奥要死了么?
他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性。
该称之为愚蠢么?拉帝奥的生命早已如风中之烛,这是多么明显的事实。他会因为上下几层楼梯而喘不过气,会因为蹲下捡起掉落的菜叶晕倒在厨房。砂金甚至因此吓出了“PTSD”,不敢再让拉帝奥踏进厨房一步。
砂金能想象出拉帝奥在疾病发作时痛苦流泪的神情,也能预见到他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强撑笑容,却怎么也想不出也不敢想他变成一具平和但毫无生气的尸体。
也许因为本就没有未来,就不必多想未来。拉帝奥的死亡与砂金毫无关系。砂金从未对这名病人抱有多余的幻想,对他百般呵护,不过是怕这颗不定时炸弹不小心炸在自己手里,防止被对方讹上而已。
可心中宛如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痛,又该作何解呢?
“笃笃笃。”客人不耐烦地用指节叩击着桌面,命运已经落入它应有的终局,却未获赠它应得的筹码。砂金如梦初醒,找回他麻木的唇舌:
“……26号直押,35倍赔付。”
“你今晚怎么回事?!”
愤怒的质问伴随着一记猛踢砸向腹部,砂金落入墙角的杂物堆中,后背抵上粗粝的墙,荡起的灰尘呛得他止不住地咳嗽,拉扯着伤处传来撕裂的疼痛。
“整晚心不在焉的,不想干就别干!”
主管人发泄完情绪摔门而去,留砂金一人颓坐在地调整呼吸。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他强撑起身,从侧门遛出赌场,沿着阴影下的小路摸索着走向住处的方向。
他没有换衣服,也没有遮盖身上的尘土与血腥气。并非他忘记向拉帝奥掩饰自己的工作,只是疼痛麻痹了神经,令他难得生出侥幸心理——无边的夜色会埋葬一切秘密。
砂金站在巷口,远远望见蜿蜒的深处有个影影绰绰的白色身影,在夜色中分外显眼,仿佛灌满海风的船帆。他心下疑惑,慢慢向前探着脚步,走到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定睛细瞧,白色的风衣松松垮垮地挂在那人身上,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吹走的白色纸片。
是拉帝奥。
心脏被猛地攥住,浓烈的担忧化作冲上前去的急切,但砂金又顾忌这浑身的血,踌躇着不敢上前。他小心翼翼地抖落身上的灰,祈祷这夜风吹走他身上的腥味,拾掇差不多了才上前立在维里塔斯身边,状似无意地笑着:
“你怎么出来了?夜里风大,别着凉了。回去吧。”
维里塔斯一如往常紧蹙眉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砂金此时无比庆幸这条巷子的幽深晦暗,街道旁炫目的灯光抵达至此已被剥夺得七零八落。夜色掩盖了他的罪证,维里塔斯伸出手想要握住砂金的手臂,被后者下意识地闪身一躲,无处安放的好意再次孤零零地悬置半空。
“我的手不干净,别把你的手也弄脏了。”
怕维里塔斯伤心,砂金连忙解释。站在这个位置,他得以好好欣赏这件白色风衣,纯净洁白没有一丝污垢。
真好看。砂金心下赞叹道。这么干净漂亮的衣服,沾染上血和灰就不好了。
“我不在乎这些。”砂金的解释从未让维里塔斯感到满意,但这一次他要自己给出令人满意的结果。较之更为粗长的手指不由分说地卡进对方的指间,维里塔斯摸到了那只手上常年玩弄筹码形成的薄茧。略显粗粝的触感通过神经传导至心尖:
“跟我回家。”
家。砂金咂摸着这个字眼。这个字可真好听,从维里塔斯嘴里说出来更是悦耳。他从未将这临时落脚的出租屋当做自己的家,自己是漫天飞舞的蒲公英,随处可歇脚,却无处能扎根。
如今浪中漂泊的船只迎来一块沉甸甸的压舱石。当被赋予「家」的名义,再阴暗逼仄的空间,都因此变得温暖而生出烟火气。
家,一个仅是听着就令心中生出暖意的词汇。让人联想到热气腾腾的饭菜,茫茫大雪映衬下的暖色灯光,描摹着人间最美好的真情。
有人说,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可是砂金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不记得有什么父母兄姊,仿佛生来就是离群的飞鸟。若是此身落脚之处即可称之为家,那天桥下的桥洞,几十元一晚的破旧酒店,也把「家」这个字贬低得太轻薄随意了些。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啊……哪怕是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拥有吗?
砂金从赌场辞职的那天是个艳阳天,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出了赌场就坐公交到城东边的一家蛋糕坊,换上围裙成了甜点师傅的小学徒。蛋糕坊开在学校附近,中午放学后涌进来一堆学生,砂金手忙脚乱地搅好奶油,又忙不迭地去赶去前台收银。
等到孩子们都上学去了,砂金才有空歇息一下。他端着板凳坐在门口,用围裙擦擦额上的汗珠。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些,即便用手掌半遮着,砂金还是感觉睁不开眼。
也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强烈,热意透过指缝灼烧眼睛,他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就好像,这灿烂的阳光,温馨的生活,美好的人,他忽然就配得上了。
蛋糕坊的工作不用值夜班,砂金早早地回了家,拉帝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安静地读书。见到砂金,拉帝奥有些惊讶,旋即快步走上前接过他刚脱下的外套挂在门边的挂钩上。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砂金微微低着头,嘴角抿出一个浅浅的笑。
“我以后都是这个点回家。”他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对着拉帝奥。“以后都是。”
“……好。”拉帝奥也笑了。
“今天天气晴朗,大气透明度较高,是非常理想的观星条件。
“今晚想和我一起看星星吗?”
晚上,砂金在一旁看着拉帝奥调试望远镜,他觉得新奇,想上手摸摸却又怕不小心碰坏了它。拉帝奥看出了他的无措,将他摁坐在望远镜前的椅子上。
“凑近看看?”
砂金轻轻贴上冰凉的目镜,刹那间忘记了呼吸。浩瀚的宇宙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仿佛缀满宝石的天鹅绒。
他的目光被某一颗橙色的星球所吸引,想要凑近看清它的全貌,又不敢随意调试,唯恐镜头一偏,那颗星星就消失在茫茫星海里。
“那颗橙色的星星……”
“那是奥瑞克斯。”拉帝奥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温热的呼吸掠过砂金的耳际。
拉帝奥缓缓调节焦距,原本细小的光点逐渐放大。奥瑞克斯呈现稳定而柔和的橙金色,仿佛熔化的琥珀,在宇宙中投射出温暖的辉光。
“奥瑞克斯距离我们20亿光年,也就是说,我们此时所见到的,是它20亿年前的模样。”
“我们眼中的它正值壮年,但20亿年过去,它已变成行星状星云。不久之后,星云消散,奥瑞克斯就迎来了恒星意义上真正的死亡。”
砂金紧盯着那颗燃烧的恒星,表面淡淡的金色云纹宣告其上十亿年不曾停歇的风暴。谁能想到这样一颗沸腾的星球,已经失去活力,成为宇宙中飘浮的尘埃了呢?
似是感受到砂金心底的怅然,拉帝奥安慰道:
“尽管奥瑞克斯的生命已经抵达尽头,但它散发出的光芒时至今日仍照亮人间。我们通过恒星的寿命测算宇宙的边界,依据它的兴衰研究物理变化。奥瑞克斯熊熊燃烧为我们带来的奇景,烙印在每个抬头仰望星空的人的心间。”
砂金慢慢转过头来,怔怔地望着拉帝奥。
……那卡卡瓦夏呢?他也像星星一样,尽管早已死去,却仍在你心中发光吗?
看到拉帝奥脸上凝固的表情,砂金才意识到自己竟把心声说了出来。他自知不妥,张口就要道歉,拉帝奥笑着摇摇头。
“……是啊。”拉帝奥喃喃,“可是连那颗星星的模样,我都快记不清了。”
“你想听听关于他的故事吗?”得到砂金的默许,拉帝奥自顾自地讲着:
“他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和一双漂亮的眼睛,在人群中十分显眼。”提到卡卡瓦夏,拉帝奥忍不住露出微笑。不同于砂金以往见到的笑容,那微笑分外温柔,饱含时光沉淀下的眷恋。“由于这个原因,上学时他总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那家伙学习不用功,运气却出奇得好,每次提问都能侥幸蒙对。那副沾沾自喜的样子,真的让人很想用书敲他脑袋。”
“他喜欢亮闪闪的珠宝首饰,它们很衬他的发色和眼睛。也许这份喜爱还源自他的姐姐,女孩子收到漂亮的宝石会很开心,姐姐喜欢,他也喜欢。”
“卡卡瓦夏很怕疼。那年他看上了一副宝石耳坠,拉着我陪他去打耳洞。”拉帝奥的目光落在砂金的耳垂上,那里佩戴着一副防止耳洞愈合的透明耳钉。“他一听到那些正在打耳洞的人哭喊着叫疼,拽着我的袖子转头就走。我想调侃他,他还不让。”
说到这里,拉帝奥停顿了一阵,嘴角还挂着笑,似乎在回味当时卡卡瓦夏撒娇威胁自己的样子。
“虽然这家伙的缺点一箩筐,但大家都很喜欢他。他对于帮助别人这件事十分热衷,因为他自认为收获了很多来自世界的善意,就想要回馈回去。再加上他的嘴很甜,许多人都曾表达对他的欣赏。”
“但看到他那么受欢迎,我有时却不太高兴。”拉帝奥低笑着,手轻轻抚上左胸口,感受着薄薄衣衫下的心跳。“……毕竟,我也很喜欢他。”
砂金看着拉帝奥的动作,担心地抓住他的手。“不会有事的。”拉帝奥反握住砂金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
“我还记得听闻他死讯的那一晚。”拉帝奥的声音染上迷茫,“周围的人都在哭,我却一点都不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感觉胸口空荡荡的,好像被人挖去了一块。”
“那天晚上,挂钟响了三万四千五百六十一下。”
“别说了。”砂金再也听不下去,出声打断。
“让我说说吧。”拉帝奥叹气,“得病之后,我连与别人谈论他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并不都是事实。大脑会偷偷篡改、甚至抹杀我们的记忆,在无人察觉的时候。也许他并没有做那么多善事,只是我主观地认为他热心善良,便将别人做的好事张冠李戴在他身上。也许我们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是我在脑海中捏造了场景,导演了一场以我们为主角的电影,再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这曾发生在时光的角落。”
“他的名字逐渐变成一个符号,代表一段值得眷恋的回忆,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疤。而他真正的模样,与我脑海中塑造的幻影,我已经分不清,也没机会分清了。”
半夜砂金蜷缩在被窝里,瞳孔倒映出手机屏幕上的聊天界面。他打下一行字:
“螺丝咕姆先生,我答应你。”
深夜谈心确实是拉进距离的绝佳手段,那个满天繁星的夜晚之后,二人的关系亲密了不少。砂金开始称呼拉帝奥为“维里塔斯”,对方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时明显愣了一下,却微笑着接受了。
他们会深夜一起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盖着同一条被子,看一部漫长的旧电影,也会一边拌嘴一边下国际象棋。偶尔走在下班路上,砂金也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答应螺丝咕姆那么匪夷所思的要求。请自己当替身?这钱并不是非赚不可。
可当他回到家看到维里塔斯,对方笑盈盈地说今天回来得真早,心就像棉花糖不断膨胀,幸福地冒着泡泡。
……能让维里塔斯开心,我也很开心。
转眼来到了维里塔斯的生日。穹早早地就把维里塔斯叫出去办生日派对,砂金因为与寿星的亲朋好友不熟所以婉言谢绝,酝酿着在维里晚上回来时准备一个小小的惊喜。
从糕点师傅处学来的手艺终于派上用场,砂金仿照维里塔斯的模样做了一块蓝莓头蛋糕,还别出心裁地订制了小黄鸭型蜡烛。小小的出租屋被他挂满气球与彩带。砂金翻箱倒柜,找出一身裁剪良好的干净西装,把自己拾掇得像模像样,满心欢喜地等待着维里塔斯归来。
维里塔斯傍晚回来时,映入眼帘的是花里胡哨的客厅和门口迎宾似的砂金。
在维里塔斯惊讶的目光中,砂金缓缓举起手中的礼花枪,像是怕吓到他,小心又雀跃地按下扳机,喷涌而出的彩色礼花仿佛飞雪一般落在两人的头和肩膀上,绚丽的蓝紫色眼睛闪烁着笑意。
“Surprise!”
维里塔斯低声笑笑,端详着砂金的衣着。“谢谢。你今天这身打扮……很好看。”
“……是吗。”砂金闻言有些害羞,耳尖泛红,但还是大大方方张开双臂,转了一圈供维里塔斯欣赏。
“但似乎缺了点什么……”维里塔斯捏着下巴沉思。他拉着砂金来到自己的卧室,拿出一只首饰盒,将其中的耳坠在砂金左耳比划了一下,招呼对方站在穿衣镜前。
“这样是不是更好看一些?”
一颗肖似孔雀翎的水滴状宝石坠着三根翠色的羽毛,散发贵气的同时,又为略显古板的西装打扮增添少年般的灵动俏皮。佩戴上这样一枚耳坠,镜子里的人因此看起来更加鲜活。
维里塔斯满意地点点头,揶揄道:“这样看起来就不像卖保险的了。”
砂金回敬他一个白眼。
两人拌着嘴坐到餐桌前,看到砂金盯着蛋糕若有所思的模样,维里塔斯心中顿生不妙:
“你是不是又在酝酿什么馊主意?”
“哪有!这蛋糕可是我亲手做的,我才舍不得用它玩什么奶油大战。”
维里塔斯刚松口气,就看到砂金端出满满一大碗白色奶油。“所以我专门准备了用于奶油大战的奶油!”
下一秒,维里塔斯的脸上就多了一道歪七扭八的白胡子。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脸,狡猾的罪魁祸首无辜地盯着他,撑在桌上的双手昭示着砂金随时准备开溜的想法。
有着洁癖的维里塔斯忍无可忍,把手伸进奶油碗里,向那大笑着的可恶家伙扑去——
出租屋的空间就那么大,不一会儿,砂金就被维里塔斯抓住肩膀摁在墙上接受报复。他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接受自己将要被画成大花猫的事实,脸上还带着笑。耳坠由于刚才的躲闪剧烈晃动着,长长的羽毛扫过颈肩的皮肤,痒痒的。维里塔斯温暖的手托着他的脸,沾着奶油的拇指摸过脸颊,凉凉的。砂金等待着「处刑」结束,维里塔斯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心下疑惑,偷偷地睁开眼睛——
他看到维里塔斯在哭。
维里塔斯的唇角仍向上弯着,泪水却仿佛决堤的河流,源源不断地从那双金红的眼睛中流下,混着脸上残留的奶油,将面容和内心的感情都搅得一塌糊涂。
这是砂金第一次见到维里塔斯掉眼泪。疾病为胸口带来尖锐的痛感时,维里塔斯没有哭;听闻恋人的死讯,维里塔斯睁眼望着天花板枯等一夜,他也没有哭;看星星的夜晚,他娓娓道来过去的点点滴滴,满怀眷恋却依然是平静的。而在这个欢乐的日子,维里塔斯却因为一场愉快的打闹泪流不止。
肩头仍传来被挠拨的痒意。砂金蓦然意识到,今天的自己,或许太像卡卡瓦夏了。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环抱住面前的人,用温暖的体温传递无声的支持。维里塔斯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略微颤抖的肩膀诉说着,他在哭泣。
“砂金!砂金!!”
一大清早,巨大的敲门声震碎了酣梦,维里塔斯不悦地打开门,来者膀大腰圆,T恤衫绷在健硕的肌肉上,像一层随时会裂开的皮。
“嗯?我找错地方了?”壮汉疑惑。维里塔斯注意到他脖子上的刺青,和砂金脖子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没有找错。”维里塔斯冷冷地说。砂金及时赶来:“弗吉尔?你怎么来了。快请进——”
“怎么,不欢迎我?”弗吉尔打趣道。他一进门,维里塔斯就闻到一股烟草混杂着血腥的气息。他皱眉盯着对方发黄的白色T恤,上面分布着一些褐色的斑点,分不清是油渍、霉斑还是血点。
来者单刀直入,拿出一沓钞票拍在桌上,随后毫不客气地坐下翘起二郎腿,抽出一根香烟点燃。
“你从赌场走的时候太急,什么也没有要。可出来混黑社会不就是图这点钱?我帮你从老大那里要了工钱回来。”
赌场、黑社会……砂金立刻偷瞄维里塔斯的反应,后者的脸已经黑了下来。
“哈哈……多谢你——”
“这有什么,从你十几岁进了这儿,我哪次不是这样待你?”弗吉尔摆摆手,又抽出一根烟,递到砂金面前。“来一根?”
“……我很久不抽了。”砂金讪讪地摆手,眼神止不住地瞟维里塔斯。
弗吉尔饶有兴趣地讲述着:“最近他们新拐来一个小孩,十三四岁的年纪,瘦得像个猴似的,性格却透着一股狠劲儿。像极了当时的你!”
拐卖?雇佣童工?维里塔斯的拳头攥起来。
“不过脾气太犟了也不好,那小子挨了五六次打也没顺下去那口气,未来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弗吉尔遗憾地摇摇头,“这点他就不如你,不懂变通。”
“……不过你也要小心点,你也知道那帮人不会轻易地放你离开。你走的时候也挨了几顿打吧?这都还是小事。未来……他们指不定怎么搞你呢。”
砰!维里塔斯再也听不下去,甩手进了自己的卧室。
“……别在意,他这人就这样,性格有些古怪,但心眼不坏。你别和他计较。”砂金尴尬地打圆场,冲弗吉尔笑笑表示安抚。
弗吉尔轻笑一声,把手中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这种人我也见得多了。读了点书就觉得天下事全都了解,就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呢。”
“家里有点钱,过上了优渥的生活,就看不起我们这些底下干脏活的人。上头那些衣冠楚楚的家伙,真要论起来,哪个的手比我们干净?不过是我们把腌臜事帮他们干了而已!如今又返回头来嫌弃我们,呵。”
“若是清楚自己的虚伪,反倒显得坦诚。但若真心觉得自己纯良,那就是天大的傻瓜!”弗吉尔嗤笑,怜悯地拍拍砂金的肩膀。“跟这种没脑子的家伙住在一起,真是难为你了,兄弟。”
砂金摆好碗筷,冲维里塔斯笑笑:“吃饭吧。”
“……”维里塔斯沉默地坐到餐桌前,气氛前所未有地压抑。
砂金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碗底的青菜,他的脑子一团乱麻,几次张口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再悻悻地闭上嘴。
他从未向维里塔斯提过自己所从事的职业,也不曾透露自己所处的恶劣不公的环境。污泥中捏塑成型的人和污泥本身一样肮脏,他不想让维里塔斯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堪的人。
即便他就是如此不堪。
“……为什么?”
死一般的寂静中,砂金听到一声微小如银针落地的疑问。那声音似在赌气又疑惑不解,茫然又带着沉痛地问:为什么?
比起寻求答案,这句话更像是一句迷茫的感慨。即便知道世事多样,可当自己从未真实接触过的世界微缩在一个人身上又摆在眼前,内心还是难免震颤——为什么会这样?当残酷的事实变成一句脱口而出的、随意而平常的话语,那它究竟演变到了何种地步?而在话语的未竟之处,又有什么样的事情在无数阴暗的角落里时刻上演?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砂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但砂金只是悲凉地笑笑。弗吉尔的话有些偏激,但砂金明白他的感受——他只是遇到过太多贬低的目光,从而自发启动反击。尽管拉帝奥并无恶意。
可是底层的肮脏生活已经在他们身上生生烫下烙印:并不健康卫生的习惯,昼夜颠倒的作息,油腻浮夸的演技……糟糕生活粗暴捏出来的人,落在富有良好家教的人眼里,毫不意外地令人生厌。许多事情并不是想办就能办得到的,可若不能设身处地,又不可知其难。
背道而驰的人生经历将他们灌入无法相容的模具,浇铸出的成型零件硬要相合,结果只会是在痛苦的摩擦之中相互磨损,双双变成废件。于是,砂金选择坦诚。
“因为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啊。”砂金在笑,眼睛却流露着哀伤。“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再一次强调着。巨大的鸿沟在平日里就已初现端倪,曾经的他毫不在乎,是因为自己并无所求。如今有了念想,吐出的每一字都如自虐一般,在胸口撕开淋漓的口子,像是要逼迫自己认清现实。
“……吃饭吧。”砂金低下头说。
砂金摊开纸笔,在纸页最顶上写下卡卡瓦夏的名字。
他尝试通过别人的讲述摸索出一条脉络,将卡卡瓦夏的一生从只言片语中拼凑起来。
「真诚」、「善良」、「热心」、「正义」、「开朗」……砂金逐字写下这些积极正向的词汇,笔迹越写越重,快要刺穿纸背。
他掏出一根红笔,在「卡卡瓦夏」旁写下「砂金」二字,随后审判一般地盯着整张纸,半晌过后,在所有词语上重重画下猩红的叉。
一阵难言的酸涩突然击中了砂金,大脑涌上快要决堤的崩溃。他猛地将纸撕成两半,狠狠地揉皱团缩成一团,扔在角落的垃圾桶里。
弗吉尔口中的「未来」到得很快,快到二人的关系还没有从那天的不愉快中走出,过往的阴影就已经追上了砂金。不过砂金本来也没有抱多少希望,他清楚地知道这段时光的安稳不过是自己偷来的幻梦,他自欺欺人地陶醉其中,祈祷着时光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至少让他撑过遇见维里塔斯这段时间。
可这层最后的窗户纸,终于也要被捅破了。
砂金把纸杯蛋糕装进袋子时,几个魁梧的男人走进店里。他们阴冷的气质与甜品店温馨的氛围格格不入,砂金面前的女孩子不禁瑟缩了一下。
砂金把袋子递给女孩,女孩接过袋子赶紧跑开。砂金摇摇头,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解下围裙放在柜台,冲愣怔的店员笑了笑,离开了甜品店。
砂金独自一人在前面走着,那几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经过出租屋所在的那条巷子,砂金听到后面的人咳嗽了一声。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回到熟悉的赌场,感受肩膀腹部似曾相识的疼痛,砂金熟练地抹去嘴角的血迹,镇定自若地迎接着来来往往的赌客。
他又带着浑身的血腥与廉价香烟的味道半夜拧开了出租屋的门。维里塔斯一如既往地坐在沙发上,双眼如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他。
砂金看得出来维里塔斯在生气。他不知道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换了鞋子就要往自己的房间走。经过沙发时被维里塔斯拽住了胳膊,肌肉拉扯到后背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还知道疼。”维里塔斯隐含怒气的声音响起,抓着砂金的手及时放开,转而去剥他沾着血和灰的外套。急切的关心被愤怒扭曲得语调生硬:
“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我没受伤。”砂金将半脱的外套拽回来,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以一种泛着酸意的讽刺口吻道:
“我身上脏死了。你不是最讨厌这些脏东西了吗?离我远点。”
“……”维里塔斯深吸一口气,不理睬砂金的讽刺,继续追问他的伤口:“……那这些血迹是哪来的?”
“那是别人的血,不是我的。”砂金接着嘴硬道。“……总有家伙来赌场闹事,得有人收拾他们。”他低下头,想要绕过维里塔斯走回房间。
“……那我也要看看。”维里塔斯难得不讲道理,他挡住砂金的去路,不由分说地拽住砂金的手腕剥去外套,砂金挣扎了几下无果,心底的委屈伴着怒气窜出了火星,渐渐形成燎原之势。
砂金刺啦一声撕去了肩头的布料,脖颈处的刺青与肩头的乌青暴露在空气中,带着一些烟头烫伤的痕迹和大大小小的擦伤,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渗着血。
“……现在你满意了吗?”砂金嘲讽地勾起唇角,“是不是和你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来到赌场,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良好的家教,跟着黑社会靠坑蒙拐骗维生。他们利用我的好运骗那些赌徒的钱,追债把人逼死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我做这些坏事没有过一点负罪感。”砂金咬牙切齿地重复,“一丁点儿都没有。”
“……你喜欢的那个卡卡瓦夏。”砂金停顿了一下,仿佛咽下一枚苦胆,“他善良活泼人见人爱,美好得像个天使。而我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做些恶鬼般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就是小偷、骗子,阴沟里的老鼠,烂在地里的腐败水果。枝叶修剪得再漂亮,也掩盖不了事实——这棵树,从根上就是坏的!”
砂金的声音越拔越高,自暴自弃地咆哮着。
“……你不是想从我身上找他的影子么?”砂金发出颤抖的笑音,“可惜了,我一点都不像他。”
他突然噤了声,一改刚才的剑拔弩张,声音低落下来,像个受了委屈忍着眼泪的孩子。
“……我让你失望了吧?”
泪珠扑簌簌滚落,砂金狼狈地用手背去擦。真是好笑,明明是他向别人发怒,却哭成这个样子。
“……我来到这里的初衷,并不是把你当作他的替身获取慰藉。”维里塔斯哑着嗓子开口,“我也从来没有期望你达到什么要求、要变成什么模样。”
“我只是想看看……”漂亮的眼尾浸透鲜艳的红。“……和他拥有一模一样的眼睛的人,如今活成了什么样子。”
“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幸福……即便在笑也不是发自内心……我不想干涉你的人生,可是,你依旧不快乐……”
怎样你才会活得开心?
维里塔斯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因为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砂金带着泪眼手忙脚乱地翻找药片塞进维里塔斯嘴里。
今夜以救护车警笛的轰鸣声结束。
后悔。
这是充斥砂金脑海的唯一念头。
……不该与他赌气的。砂金懊恼地咬住自己的嘴唇。自己明知道他受不得刺激,却还要向他发那么大的脾气。真不应该……
“你想去见见他吗?”
螺丝咕姆走出病房,询问坐在走廊发呆的砂金。
砂金愣愣地抬起头,脑筋还没转过弯来。螺丝咕姆轻轻叹气:
“再不去就没机会了。”
大脑仿佛被敲响的钟,激荡起阵阵轰鸣。砂金猛然起身冲向病房,又在进门的瞬间放轻了脚步。看到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的人,不禁潸然泪下。
砂金用手捂着嘴,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却还是有一两个啜泣的音节从指缝中泄露出来。床上闭目养神的人睁开眼,发出一声轻笑。维里塔斯脸色虚弱,声音仍如平常一样有力:
“别哭了。好像我快死了一样。”
砂金睁大眼睛,呆呆地问:“可你不就是快死了吗?”
“是的。”维里塔斯挑挑眉。“但再撑几个月也不是问题。”
“我还以为你马上就要死了——”砂金气得想要锤他,拳头高高举起又轻飘飘地落下。“……不许开这样的玩笑,这并不好玩。”
可你明明开过同样恶劣的玩笑。维里塔斯云淡风轻地笑笑。“我们扯平了。”
维里塔斯朝砂金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像是准备接受对方的邀请。他在砂金迷惑的注视下露出理所应当的神情,蓝紫色的脑袋歪了歪,仿佛本该疑惑的是他自己:
“不打算带我走吗?”
“……啊?”
“叛逆的少年带着患病的朋友从医院里逃跑的故事啊,小说里不都这么写的么?”维里塔斯温柔地笑着。
“卡卡瓦夏可没有带我做过这样的事。”
砂金没有想到维里塔斯会突然提起卡卡瓦夏。他犹豫半晌,迟疑地握住那只手,得到坚定有力的回握。维里塔斯借着他的力道缓缓起身坐直。“逗逗你罢了,我并不打算违背医嘱,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卡卡瓦夏已经死了。”
砂金心念一动,下意识抬头,对上维里塔斯笃定的眼神。
“逝去的人们就像老旧的物件,永远定格在旧日的时光,承载活着的人们的记忆。回忆固然美好,但人始终是向前走的,像那奔流不息的江水,不会被礁石所阻碍。”
“过往的阴影不该束缚住当下鲜活的人生。卡卡瓦夏不该困住你,我也不应该。”
“……我不知道你为何过上如今的生活。如果你别无选择,我想为你展示新的可能,你仍保有选择的权利;如果那是你心之所向,我也毫无怨言。既然决定抛弃过去,无论未来是否拾起,我都希望你了无遗憾,永不后悔。”
“放手去做吧,砂金。”维里塔斯笑着,“往后余生,请务必幸福。”
“你还好吗?”
看着不停摩挲骨灰盒的砂金,螺丝咕姆关切地询问道。
“没什么不好的。”砂金左手取下左耳的宝石耳坠——是维里塔斯生日那天亲手为他戴上的那枚——右手打开沉重的骨灰盒,将那枚耳坠放了进去。
“他命不久矣,这是我们所有人都早已接受的事实。死亡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终将到来的节日。他能借此摆脱病痛的折磨,还能见到卡卡瓦夏……可真是快活。
“……如今的我,倒是再也不用怕他不小心死掉了。”
分明是如释重负般的语气,他的脊背却垮掉了。
“……抱歉。”
“不需要道歉,你当初给予的报酬已经足够丰盛。”
螺丝咕姆摇摇头。“这是我替维里塔斯表达的歉意。”
“……诚然如他所说,死去的影子不应该束缚住生人向前的脚步。可蝴蝶扇翅尚会引起风暴,他清楚地知道一个将死之人贸然闯入另一个人的生命并建立缘结,是多么不负责任的行为。”
倘若维里塔斯真的为砂金考虑,就应当堵塞所有可能打扰他的途径。像一位尽心的家长,扫清孩子上学路上的一切安全隐患。连默默注视的行为都当作不该留下的把柄。
“但最终私心胜过了一切,”螺丝咕姆捂住胸口,一如过去的维里塔斯,“他真的很想念他。很想很想。”
砂金摇摇头。他早已不在乎这些。最后的那段时光里,维里塔斯透过这副皮囊,看见的究竟是卡卡瓦夏还是自己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维里塔斯也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璀璨的光芒会在他心底照耀很久很久。
砂金回到熟悉的房间。维里塔斯生前买下这座出租屋赠予砂金,如今的它从法律与情感上都担得起“家”这个名字。就让这狭小的空间成为属于他们的记忆宝库吧,放在时光的角落里妥善珍藏,成为心脏最柔软的嫩肉,梦里的温柔乡。
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搬来这里许多年,一堆旧物埋藏在柜子的深处不见天日。趁着这次缅怀的机会,砂金决定将尘封的记忆拉出来晾晒一番。
一枚首饰盒随着翻找的动作跌落在地,砂金将它拾起打开,孔雀翎般的宝石坠着三根翠色的长羽,在白炽灯的映照下流淌着瑰丽的光。
FIN.
会有后续吗劳斯这个结尾真的很像留悬念等后续补完(虽然咱也不知道逻辑怎么圆
)
没有了诶,这就是全部了。这个结尾其实是一人论的实锤()
一人论实锤那砂的去世(?)+死而复生(?)+失忆(?)忽然明白为什么说逻辑不严谨了TT
本文就是为醋包饺子(目移)酿醋需要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我又不想真的把卡卡和砂金分开(目移)
逻辑大概是,砂以前是和理一起上学的少年恋人,后来砂一家被灭门,砂幸存但失忆了,但理以为砂死了(目移)
然后砂就成为黑户被拐进赌场。接上正文的情节
理有说过大脑会捏造抹除记忆,也可以理解为大脑开启保护机制帮砂自动抹除了过去记忆(毕竟灭门是挺悲惨的)
孔雀宝石耳坠是一对两只,理那枚生日送给砂,被砂放进骨灰盒,另外一只是砂翻找自己的旧物时翻出来的,所以可以实锤卡卡和砂是一个人(目移)
其实我也觉得这种设定好诡异啊啊啊啊啊,但想写醋拦不住的()
原来如此,感谢劳斯解释已经可以联想到砂看见耳坠说不定想起什么或者找到些许记忆的痕迹,痛痛的
超级喜欢和大家一起讨论也好想知道大家是怎么理解和想象的
原本生存在黑暗里砂被理拉回阳光下、在阳光下生活、有了可以称为家的地方。砂对自己的否定和不配得感让他患得患失,但是理的关心与爱意支撑着他给了砂安全感。最后砂对理眼里的到底是已经谁不去在意了,但那个尘封的耳饰证明自己就是很多人眼中那个「完美」的、几近被奉上神坛的卡卡瓦夏,无论能否回想起来过往砂这辈子都要活在阴雨中了……
理这里也很好味!明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理智上要远离但还是控制不住的靠近了。一直强调卡卡瓦夏已经过世了,到底是在安慰和鼓励砂呢,还是在告诫自己不能把现在的爱人当做过去的影子呢。
谢谢老师,这篇真的吃得好爽,也真的好痛……(对不起有点语无伦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