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学教育学学得太痛苦的产物,同时也帮助我更好地理解了人物……
SUM:砂金和拉帝奥被困在一个空间里,而他们需要完成一场教学……
①学界公认的教学三要素:教师、学生、教学内容
“我还是想请问一句,”学生拍了拍手上的砖块一般厚重的合订本,“这是什么,亲爱的老师?”
“显而易见。”
教师走来,伸手抽走本子,用笔在封面上写下几字。
“你的教材。量身定制,放眼寰宇仅此一套,绝无再版。”
学生勾唇笑着接过教师递回的教材,看了眼上面标准华美的字体,说:“哦!受宠若惊啊,给我独一份儿的?我们立志将真理之光播撒全宇宙的圣父什么时候也开始搞偏爱那一套了。”
“即便是真理也并非一成不变,不用拿那种阴阳怪气的口吻说话。因材施教,有教无类,我只是在履行一位教师的职责。千篇一律的填鸭式教育才是违背了教育的初衷。”
教师说着,用笔尾点在教材封面规整却惊人般简洁的花体字上,“教学内容”几个字显得郑重又有些潦草。
学生掀开封面翻了翻,纸张哗啦啦地响。所谓教材被编写的十分完整,从概念引入到课后习题应有尽有,很难想象这是两天内完成的。
他见过现如今学校采用的教材,除去概念定义的统一之外,它们简直天差地别。学生甚至看到教师在有些地方用括号内容表达了对当今通行教材编写人员的质疑乃至痛骂。
“精彩,”学生倒反天罡地称赞道,随即提出了他的质疑,“只是为什么它是从数字和文字的摹写开始的?”
这本教材囊括了多种学科方面,从初等教育学习内容到高等教育入门。学生毫不怀疑,如果他真的跟着教师从头学到尾,出了门就能去第一真理大学办入学手续。
教师倒不觉得他看扁或侮辱了学生,他伸手把教材翻回到扉页,让学生签上自己的名字。
“按你原先提到的情况来说,我理应从学前教育开始。但如今的学前教育更多是在教他们牙牙学语,而这对于向来以口蜜腹剑舌灿莲花著称的赌徒显然有些多余。”
学生举着笔抬头看向教师,颈边的奴隶标志分外惹眼,他注视着教师那双鎏金缓动一般的眼眸,那里面沉静的认真没有半分作伪,虹膜倒映着他的身影,包裹着他金色的发丝,二者如海面上的夕阳倒影一样逐渐融为一体——没有嘲讽,没有讽刺,他的教师只是在陈述一件他认为的事实,哪怕实在有些滑稽。
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的学生没再多问,他深知沉默的艺术,并且出乎意料地配合,低头快速又漂亮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就如他往常签署文件那样。
末了,他还煞有介事地把书递过去给教师检查,配上一句“满分的方案,这个项目我准许了”。
装模作样。
教师紧蹙眉头,没接他递来的书,伸手挡了回去,顺便还替他翻到了正文第一页,指向文字摹写的地方。
“开始吧,先从把这些练完开始。”
一丝不苟的认真和严格。
学生支着脑袋看他,想象教师会不会在真理大学也是这样教育他的学生们的。
显然身处真正课堂的教师不会有如此耐心,他复又点了点教材,眼神示意他开始。
好吧好吧,既然他们现在有同一个目标,那不妨配合一下这个过家家游戏。学生终于低下头去,笔尖点上纸张。
性能良好的水性笔缓慢渗出墨水,在纸上洇湿了一小片墨迹。他迟迟没动笔。
“我希望你不是想用行动告诉我你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严格教师的耐心也如同那张纸一样被他莫名其妙的停顿染脏,一时间只想找颗粉笔敲他这位不上进的学生一脑袋。
“不不,”学生摇摇头,终于放过那片纸,抬起了笔,“我只是在想,这真的是‘那位’想看见的教学吗?”
“不要找多余的借口,至少这是我庸俗理解中教学应有的样子。”
“嗯,好吧,既然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学生耸了耸肩,终于真正意义上的动笔了。
学生开始一笔一画地描摹起教师给他写定的那些字。教师于是靠在一旁看起书来,时不时投过去一个眼神。
也许教师说对了一点,他这位学生的确更为擅长写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就此一件也能看出来,他那个写得漂亮的名字也不过是他包装自己的其中一片纸,不需要其他言语上的攻击甚至羞辱,用笔轻轻一捅就破了。只不过他这个学生实在是聪明过头了,他足够运筹帷幄,擅长把事况掌握在自己手中,不会让这支笔落入他人之手。
但现在看来,就算笔在他自己手里,那无法改变的教育缺失也会自己显现出来,毕竟课堂上的教师总是很有办法,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来学生真正存在的问题。
起初还算顺利。学生照着教师给的参照横平竖直地写了一页,虽然没有他自己的特点——那纯粹是有样学样的临摹,比起练字似乎更像绘画。学生画技高超地画完了一页,颇为满意地看着他的作品,自顾自点了点头,转头画起下一页。
后来就有些偏离想象了。学生笔下不停,眉毛越挑越高,那双诡谲的紫眸好像也越来越亮,如夜中闪烁的鬼火。他手下的线条开始偏移,开始颤抖,他笑起来了,肩膀带动手臂颤动,最后字不成字,画不像画。
教师终于从他的阅读中抽出思绪,注意到事态的意外发展,他走过去按住笔,下面的纸差点就要被笔尖划破。
学生于是松开笔,抬手捂住脸畅快地笑了起来。
“你究竟什么毛病?”教师忍无可忍。
“哈哈哈……”学生用手指揩去眼角溢出的咸湿眼泪,“教授,你不觉得这实在荒唐的有点好笑吗?”
教师抽出教材,翻过数页,看着逐渐从规整走向扭曲的线条,眼中细微的情绪稍稍翻动,接着回归平静。
学生若不参与,教师和教学内容都尽然无用。很显然,这位学生就是典型的刺头,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配合这件事,纸上那些不过是他无聊下的涂鸦,失去了兴趣也就算了,只余下让他发笑的教师的认真。
教师早就料到,他打心底里明白,倒不如说学生能跟他演这场戏到现在才是出乎他意料的地方。他更庆幸的是,这场戏还没到真正讲学的时候,这节省了他不少不必要的口舌。
“还有什么能荒唐得过你?我本以为你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嗯,你说得对,”学生向后靠仰在椅背上,抬头看着他,露出细白的脖颈和那个仿佛亘古不变的印记,“我一辈子只能做个该死的赌徒,做不了一个好学生。”
“……”教师看着他,一言不发。
学生兀自笑了会儿,忽然起身,拉住了教师,把他手上的教材拿走放下。
“不如试试其他的?要教学也不一定只能是这种形式,你说对不对?”
②从来源上说,教学内容是人类文明成果的精华;从特点上说,教学内容是适合学生学习的对象;从目的上说,教学内容是为了促进学生发展。
学生的手里被塞了将近半副牌。
他抬起头,用视线追逐着他的教师,看着他在自己对面施施然落座。
“我希望你下次自说自话之前能先说明一下。”
教师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牌组,或许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兴奋起来。
教师沉默着,把手中成对的牌尽数抽出扔上桌面,在掌间耍着无用的花样,最后就留下零星几张单牌。
“我想你应该知道,数学是赌博的基石,这种无聊的概率游戏我并无兴趣。”
学生不动如山,无情说道。
“别这样不给面子嘛,这是教学,记得吗?没有押注,没有筹码,纯当一个游戏来看它如何?”教师说着伸手去抽取学生手里的牌,能够次次顺利抽出牌对的运气简直骇人听闻,但他就是做到了。
学生紧皱起眉头,看着对面得意洋洋的教师,抿了抿唇。
“也许你更适合去仙舟教学,那里对玄学更加信奉,在我这里不起作用。”
直白了当的学生不打算拐弯抹角,相比起教师先前的行为,他一早就抛出自己不会配合的信号。
可他的话似乎正中教师下怀,教师相较于学生总是拥有更加丰富的经验:“我当然去过。战略投资部高瞻远瞩,与仙舟的合作我就参与过——你知道「砂金」在仙舟被称作什么吗?「东陵玉」!这名字真不错,他们有人会叫我「东陵先生」,听起来真是十分典雅。”
“于是你这位「东陵先生」就在金人巷摆摊算命?”
“那是什么?拉帝奥,我不会拿别人的命运作为我赌博的筹码,这你知道的。更何况,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猜中所谓「命运」……”
诚然,学生明白教师从不会拿他人命运去赌自己的局,毕竟那并非他所有,这位大概从一出生就或主动或被迫开始无休无止赌局的人拥有的,除了一个能让人忙到减寿的高级职位之外,便只有他自己。
「所有,或一无所有。」
学生与教师几乎截然不同且难有交集的成长历程让他对于教师是从哪里学来这句危险的豪赌口号一无所知。教师也曾是学生,说不定他也曾被人塞进一手牌,并非无语,而是茫然地看着他对面的那个「教师」,教着他如何赢下一场赌局。
只是当时他是否也被如此宽容对待,能够无关底注与筹码,专心对待一场「教学」?
学生的思绪在眼中如海浪翻涌,在教师的注视下自己抽出了剩下的牌对,扔到桌上。
“这就对咯,哪怕是演戏,也要礼尚往来嘛,”教师把自己的牌向前一怼,抬了抬下巴,“来个简单点的——堪称入门级——纯凭运气,回归最单纯的概率游戏,「抽鬼牌」。”
学生看了看自己手里剩下的单牌,小丑不在其列,看教师那恍若胜券在握的表情,也许是他故意为之。
二人局的抽鬼牌简单得过分,开局就已经进入决赛。学生伸手抽走教师一张,和自己手里的凑成一对后扔上桌。
他们没有过多交流,沉默着抽牌。学生惯会冷脸待人,在心理博弈的时间里更是不带情绪,那副表情倒和他经常戴的石膏头如出一辙。教师笑着抬眼瞥过去,扑克脸,他的天才学生自然无师自通,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比他更适合当个赌徒。
一来一回之间,场面焦灼起来,学生手里还剩最后一张牌,而对面的教师手里除去应和它配对的那张之外还有始终被他把握在手里的「鬼牌」。
实在自大。
学生见过无数好赌之人,目中无人的,自轻自贱的,走投无路的,但无一不是趋利避害的,竭尽所能规避风险。独他面前这一人,习惯把风险都押在自己身上,因为他放眼浮萍般飘摇不定的一生,只有他自己才是能被实实在在把握住的那枚筹码,仅此一件。
豪赌之下分泌出的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就那么令人上瘾吗,该死的赌徒?
“你在犹豫什么呢?时间不等人啊。”教师调笑着提醒他。
学生直视着那双紫罗兰一般的眼睛,伸手随意抽走一张。
一对黑桃K。
教师松开手,任由手里的卡牌自由落下。彩色的小丑笑嘻嘻地在牌背后隐逸,随着牌身翻转时不时露出脑袋和学生打个招呼。
“嘭!你赢啦,”教师高兴地鼓起掌来,“恭喜啊,首战告捷!”
真是一场失败的教学。学生感觉自己的咽喉和胸膛都梗着点什么,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那里。他的确赢了,二分之一的概率罢了,没有丝毫技术含量可言。他们说好的,没有筹码,没有惩罚,自然也没有奖励,但溯至根源,他根本就没有赢下游戏的感觉。
学生按着鬼牌把它拖过来,和散落一桌的弃牌合在一起,沉默着开始洗牌。
教师分外惊喜,好像看见班上的吊车尾突然破天荒开始奋发进取一般,拍了拍手:“这就要开始练习了吗?真积极啊。”
学生抿着唇,没打算理会他,从洗过的牌组里抽出鬼牌和另外两张牌,拿在手里让教师来抽。
他把鬼牌和另外一张普通牌叠在一起,显出手上只有两张牌的假象,在教师伸手抽取鬼牌时,他又用拇指将鬼牌向下撇去,只留下后面那张普通牌。
教师看着自己手里的红桃A,挑起嘴角看过去,笑意未达眼底,冷锐的锋利随着瞳孔的紫魅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这是干什么,拉帝奥,你在指控我出千吗?”
“我的意思是,在人为准备之下,二分之一的「可能」也会变成「一定」。既然是合作,那你不妨多给我一点信任。”
学生把手里剩下的两张牌一起夹在指间。
“我是你的合作对象,而非对手。”
他把那张黑桃K弹过去,留下鬼牌握在自己手里。
对面的教师伸手截住将要滑下桌去的纸牌,绷直了嘴角。
“希望你还没蠢到不能明白这一点。”
③反对将师生关系对立起来的观点。这一错误倾向将会给教学带来不良后果,必须坚决反对。
教师们把学生团团围住。
“偷东西偷到卡提卡来了,胆子不小啊,”教师蹲下身去扯住学生干如枯草的金发,又用力把少年惯到地上,“我问你,是烤面包更好吃,还是那群穿西装的皮鞋更好舔?”
教师手上把玩着一枚金质纹章。学生身上青紫伤痕交加,衣衫褴褛,唯独这块金子被他护得死死的,不染纤尘,他们费了老大的劲才从他怀里抠出来。
“啧啧,真宝贝啊,你每天眼巴巴地看着这块金疙瘩,能让你吃饱饭吗?瞧你这瘦样儿。”说着,教师起身踢了他一脚。学生微微突出的骨骼隔着皮肤硌了他一下,于是他恼羞成怒一般踩上了学生的肚子。
“咳、咳……”
学生张开嘴干呕两下,伸手用力抓着肚子上的鞋底抬起,喘息着回答他。
“那跟你们无关,还给我……”
闻言,教师又狠狠踩了下去,碾在手指上,他看着疼得微微抽气的少年,恶劣地笑了:“想要回来?那就像之前那次一样,我们来玩场游戏。”
他伸出手指向一处,那里隐隐约约能看到部落建筑的尖顶。
“这里向西去,是卡提卡最大的部落,我们的拉拿也住在那里。三个……系统时,穿过它,活着到茨冈尼亚最后一片枯树林,并且不被我们抓到。若你做到了,不仅这玩意儿还给你,那些被你吃了的面包我们也不再追究,权当是喂狗,如何?”
学生被踩在鞋底的手指渐渐充血麻木,涨红微微发紫,咬紧的牙关使脸颌的线条紧绷。他费力地从肺部挤出两口气,声音嘶哑的像是快断了气的鸟儿。
“……好,你们要说话算话。”
于是他又被踩了一脚。
“你哪来的资格和我们谈条件?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胸腔有一种将要被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几乎要从中间断开了。
“行了,我数到三,你就可以开始了。”
教师把脚放了下来。
“一。”
学生仰躺在地上痛苦地大口呼吸着。
“二……”
他尝试爬起来,但身上的疼痛让他仿佛浑身被碾过一般,有些脱力地倒了回去。
“三!”
教师脚下猛一发力,踢在学生肋侧。他看着瘦弱的学生狼狈翻滚出去,得意尖笑起来。
“跑啊!起来!快跑!哈哈哈哈哈哈!”
教师们高亢地叫喊着,仿佛粉丝在为偶像加油,然而这偶像在他们眼里实质不过是一介戏子。
戏子又如何。他是沐浴着母神赐福降生的孩子,他总会赢。
他也不能输。
学生咬牙强忍着身上几乎要让他精神崩溃的剧烈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向西跑去。
背后愈来愈远的笑喊声不断敲击着鼓动的耳膜。他来不及去思考是不是他们在戏耍他,是不是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再和他赌,甚至穿过卡提卡部落究竟有没有那片最后的枯树林他都不敢保证,但他只能一路向西。
那是一片他从没去过的地方。
在学生还要更小的时候——彼时妈妈还在,偶尔会允许他自己在家附近撒欢儿。荒芜破败的埃维金部落在狂风的搏击之下苟延残喘着,没有什么美景可言。然而小孩子总是能在一片片尘埃废墟之中自得其乐,有时跑得没头便迷了路,他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一通,最后总会幸运地受到小鸟的指引。小孩子的兴趣轻易被小鸟勾了去,迷路的恐慌也被扇动的羽翅一拍即散,最后追着小鸟的尾尖一路回了部落。
美好的记忆仿佛就那样随着逝去的孩提时代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时候,在他为了姐姐的项链用两只小鸟和他的命对赌之后,像是在惩罚他的狠心一般——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些可爱的鸟儿。
他想过怨,可思来想去到最后才发现,他只能怨他自己;他想过悲,可翻来覆去到清晨才明白,那些早已埋没进黄沙的飞鸟根本轮不上他来怜悲。
于是他也不再悲悯他自己。
卡提卡的部落好大,比他见过的三个埃维金部落还要大,学生在踏入部落的第一步就已经被晃得头晕眼花——哪里是西?枯树林又在哪里?
可怜可爱的小鸟啊,最后一次,帮帮他这只迷途的幼鹿吧。
然而连白骨都已经被黄沙吞噬殆尽的鸟儿不会回应他,他这次只有靠自己。
穷追不舍的躲逃之下,学生找到一顶没人在的帐篷,仗着瘦小的身躯把自己塞进了这家的一口空箱子。
被虫子蛀出孔洞的木箱泛着潮湿的霉味,久未受阳光普照的箱子里弥漫着使他伤口刺痛的阴冷。学生冷得发抖,但他却前所未有地安心——这让他想起一个刚遭过卡提卡人洗劫的雨夜,妈妈和姐姐将他紧紧拢在怀里,虽然他们都冷得发抖,但没有什么比那更温暖了,那是在他褪去襁褓后与她们拥得最紧密的一晚。
学生弯下腰抱住双腿,轻轻把脑袋枕在膝盖上,仿佛这样就又回到了那个怀抱之中。
就在他慢慢习惯寒冷将要睡去的时候,帐篷外的骚动又将他惊醒,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身在一个必须赢下的游戏里,将思绪从回忆中抽了出来。
要找到他了吗?
他从这里一路跑出部落去寻找那个枯树林完全用不了那么多时间,更多还是要在躲避那些教师的追捕中度过。学生放缓放轻呼吸,在这么长时间里过着被卡提卡人压迫的生活,使他早就学会了如何把自己创造出的动静与影响降到最低,若有必要,他甚至可以控制呼吸作出死亡的假象。
弱小的猎物,步步紧逼的追捕,都是那些卡提卡人的兴奋剂。学生能听到他们喘着粗气的亢奋呼吸,能感知到他们隔着木板传来的阵阵脚步。
近了,一步比一步近,似乎就在朝这边来了。
紧张的心情带动心脏几近猛烈地跳动,一下一下撞击着肋骨,仿佛将要跳出来了。学生收紧了胳膊,抱住了自己,像是想靠这种方法阻止心脏过快的跳动,以免加大他被发现的风险。
恍惚之间,他好像又听到了鸟的叫声,和当年带他走回部落的那只如出一辙。
“没在?”
教师的声音经过孔洞传进箱子。
“喂!没在这边!”他似乎在向外喊,大概是在给其他教师传递消息。
此后便没了生息。
走了吗?
学生轻轻活动手腕,抬手抵上箱顶。
耳鸣如狂风骤雨一般席卷了他,鸟儿在他脑海里尖叫着,阻止他推开箱盖。
“啧,真不在啊。”教师遗憾的声音在箱顶骤然响起。
“……”
学生缩回手,放缓着深呼吸平复自己还在剧烈跳动的心。听着脚步声真的远去,他才重新用颤抖的手推开箱盖,帐篷内混着腐蚀混浊的空气涌进鼻腔,他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随着耳鸣渐渐平息,那只鸟儿也飞离了他的大脑,给它最后一次庇护留下了一根羽毛。
谢谢。学生在心底暗暗说道。
现在是时候离开了。
学生从箱子里爬出来,从一旁拿了一条被丢在地上当地毯的破布披在身上,包住了那头金发,趁着附近没人跑了出去。
枯树林。
茨冈尼亚还有树吗?
妈妈说,天上的黑衣人会给他们带来新的树,但要在卡提卡人不再来找麻烦以后。
树上会结果,鸟儿会筑巢。是不是等黑衣人给他们重新栽好树,那些小鸟就又会飞回来了?黄沙是不是也会变成泥土?他们是不是不用再为了找水和食物像这样四处躲逃?
他不知道,但他希望如此。
破布在学生的奔跑下被风扯得破碎,一只鸟的落羽纷飞,和被丢在脚后的尘埃一起推着他向前。
枯树林,他看到了。
向天顽强伸手的树枝上挂着长长的一条绿色织布。这是卡提卡人做的仪式吗?是为了祈祷新芽萌生吗?可如他们一般的贫瘠黄沙给不了大树想要的,他看到树枝拽着织布在风沙中挣扎,狂风呼啸而过,卷走了他身上的破布,那阵轰鸣好像是树的哭喊。*注一
“在那!要给他跑了!”
教师终于还是发现了他,一众人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叫嚣着要抓住他,狠狠地教训他。
是肺吗?亦或是胃?心脏也酸涨得难受,好想哭,想大叫,可他不能,哭叫亦是破绽,他们就要抓到他了。断裂的肋骨在他耳中咔哒咔哒响着,在体内被血液重新熔铸成带绣的齿轮,驱使他一刻不停地向前跑去。
于是学生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如针扎一样疼痛的脚底让他不断踉跄着,风裹着沙粒砸在他脸上,迷住了他的眼睛。那双茨冈尼亚的漂亮眼睛被泪水模糊,他好像看到那些树上真的抽条伸出了新芽。
他伸出手,正如那些尽力向天空伸出手祈求希望的树枝。
地母神,请您保佑我。
地母神,请您帮帮我。
地母神,请您救救我……
学生用力抓住了一支向下斜出的枝丫,一阵撕裂声响起,他把那抹绿色拽了下来。
织布飘落,裹住了摔倒在树前的少年。
“嘁,真晦气……别看了别看了,快点走,被拉拿知道了有他好看的。”
教师轰着其他人离开,随手把兜里的那枚纹章扔到学生身上。
妈妈给他的护身符顺着织布弹下,半埋进身旁的黄沙里。
少年把纹章抓进自己怀里,用身上的衣服给它擦干净沙粒,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注一:此处卡提卡人习俗为捏造,游戏原设定中并没有提及。
④要人类的知识经验转化为学生真正理解掌握的知识,必须依靠个人以往积累的或现实获得的感性经验为基础。
学生睁开眼睛,坐起身,看向躺在一旁的砂金。
梦已结束,他们自然都已经醒了。
那是砂金的……记忆?还是被糅合后凭空捏造的梦泡?
这二者都有可能,因为他在梦中被牵扯到猛烈擂击胸膛的心脏告诉他这作不了伪,而匹诺康尼的梦泡技术又的确能极接近地达到这一效果。
砂金扶着额头坐起来,难得看到他那张扬的笑容破碎得如此彻底,那双漩涡轮回一般的眼睛被发丝笼罩在阴影之下,亮得出奇。
“这可不太妙啊……”
的确。
学生在心底暗暗赞同道。空间内的物件缓缓流过金赤色眼眸,依次被留在嫣红眼尾之后。如果连睡梦中都会受到这个空间的影响甚至控制,那他们就需要再加快些解决问题的脚步了。
“请给我们一杯水——这是正常的生理需求。”学生抬头向头顶无尽的黑暗如此要求道,甚至补上了理由。
“叮铃。”玻璃杯壁被碰撞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学生看到床边的床头柜上多出了一杯水,冰块漂浮在水面上和杯壁发出清脆如银铃的响声。
他把水端给砂金,佐上一句道歉。
“我无意窥探。”
砂金摇摇头,把杯中的冰水仰头一饮而尽。
“我从没打算回避这段过去,只是……被迫撕裂开伤口和主动去揭下硬痂,性质可不一样啊。”
学生掀开薄被下床,接过砂金递回的杯子重新摆上柜子。
“梦境实验结束,我想你已经有答案了吧。”
砂金用手指梳着头发,闻言笑了起来:“是啊,我早该想到是他。家族的产物,同谐的新生儿,甚至还是……”
未来的他自己。
他曾说那个“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但现在他也一样不了解那个“自己”。他究竟想要做什么?那个“自己”真的有这么大的能力吗?甚至还能影响到拉帝奥。
而现在,砂金又感觉到先前那一直压在自己头顶的窥视感在梦醒之后奇迹般消失了。
砂金截断自己未尽的话头,另起一段:“现在看来,他是要把我踢出局了。”
“他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砂金活动了两下脖颈,“早先他要求的教学,记得吗?我似乎已经被请出课堂了。”
学生看向不远处桌上的牌组和那本手写书,紧蹙起眉头:“我一个人又要如何完成教学?”
于是砂金又笑了起来。
“教授,你有时候真是一本正经到有些可爱!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传递知识之光的教学,那只是他的借口,那家伙从来不知道怎么坦率地表达自己的需求。”
“那你呢?”学生走到床边,俯视着几乎要笑出眼泪来的砂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那双足以让真理大学课堂鸦雀无声的金赤眼眸此刻也足够威震四方,成功让砂金哑口无言。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那个「他」又是你在哪里惹出的麻烦,但「他」显然已经破坏掉了最根基的公平性,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砂金又笑了,他好像一直在笑。公式化的微笑挑不出半点毛病,相应地也看不出半点真心。
“拉帝奥,你忘了,我的「学前教育」还没完成,你说的话我有点听不懂啊。”
话音刚落,整个空间震颤着轰鸣起来,砂金身下的床铺在晃动中轻易地散了架,碎片裹走布料融入了漆黑的地板。
砂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他似乎放松了些。
“你瞧啊,教授,好一通严重的指控,「他」生气了。你可要小心,如果你也被踢出局,我们就别想出去了。”
学生沉默着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下,手指在他编写的教材上抚摸两下,又转而拿起散落在桌上没有收起的纸牌。
“提问。赌博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砂金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整理好衣服走过去靠在桌边。
“问这个做什么,教授想明白也要试试豪赌的滋味吗?我知道你不会的。”
学生无视了他抛回来的问题,自问自答道:“意味着高风险,高回报,以及一个不能输的决心。纵使你这身行头再怎么华贵,再怎么家财万贯,自始至终被摆上赌桌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该死的赌徒,你难道真的没有考虑过一旦你输掉赌局,结果会是如何?”
“教授,我早就说过。儿时也好,进入公司后也罢,哪怕是匹诺康尼那一次——我在大盲注上一次次全押,筹码如雨倾下,我是被「好运」赐福的孩子,从来都不会是输家。”
“……冥顽不灵。”
砂金笑得更大声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夸奖:“谢谢,教授。在牌桌上摇摆不定向来不会赢得很好看。”
学生实在对他无话可说,低头收拾纸牌,顺便清空一下自己逐渐变得纷杂的思绪。
又是一张黑桃K。
兜兜转转之下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然而学生看着它被无意间压出的折痕,事实其实早已大有不同——人不会踏进同一片河流。以空间为锚点,时间会将人雕琢成新的模样。
但人真的不可改变吗?他不相信真的会有人始终朝着不可挽回的自我毁灭走去,即使是深陷生命狂赌深渊的砂金也是一样。
“说句实在话,就算是在匹诺康尼无限接近于死亡也没能把你从疯狂的赌桌上拉回哪怕只是一瞬间?”
砂金抽走一张黑桃A,漫不经心地夹在指间来回传递。
“如果你说害怕,那肯定是有的,这点我无从否认。但如果你说「后悔」,很遗憾,并没有那样的时刻。”
学生把收拾好的纸牌倒扣回桌面。
“我当时说过,挺不住了就通知我一声。”
“哦!朋友,这是打算秋后算账了?”砂金饶有兴趣地凑过去到他面前,弯腰和学生双目直视,“我受同谐影响,那个脑袋长翅膀的家主也说过,我不能见其他人,包括你。”
“就算那其实是他唬我的,但你觉得——”砂金将牌尖抵上他胸口以右,恰如他们的初次合作,“我会再拿教授你的命去赌吗?”
“拉帝奥,我已经背负了整个埃维金氏族乃至茨冈尼亚人的性命,不能再多你一个了。”
学生的双眉紧紧皱在一起:“那不是你的——”
砂金打断了他,这几乎可以说是第一次:“不管曾经是不是,它现在都已经是了。自那一场大雨过后,世间除我之外大约再无埃维金人……「砂金」就是在这样一场浩大的失败中诞生的,很讽刺吧?但这不是也恰好符合你们学者常说的「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就让我独自去迎接死亡吧,拉帝奥——更何况我已经活着回来了,不是吗?”
学生放缓着深呼吸:“……就数你歪理多。我们现在探讨的问题和那次事件的结果风马牛不相及,你在偷换概念,诡辩的赌徒。”
“好吧,看来和你交流的确更令人愉快!完全不用管那些七拐八绕的花肠子——我就说得再直白些吧,拉帝奥,我不想你有危险,更何况涉及到无从保障的「死亡」。”
砂金一如往常一般从容淡定,不慌不忙地说完整段话,但学生分明看到他不安跳动的喉结,上面已经蒙了一层薄汗。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也不自觉地跟着调节呼吸。
最后,学生淡淡开口。
“你还是在转移话题,赌徒。”
⑤教学永远具有教育性
沉默。
无尽的沉默在弥漫。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猫伸出爪子把杯子碰倒,于是里面厚重浓稠的深沉铺天盖地地漫了过来,淹过脚背,没过腰际,最后扼住咽喉——该死的,那里明明只有一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砂金坐在沙发上,好像把怀里的抱枕当做了仇人,正用四肢在尽力去抱紧它。鹅绒间的空气被挤压出来正巧吹到了刚走过来的教师脸上。
“……”
于是他原地转身,坐到了沙发的另一端。
自他们经历过那段算不上非常愉快的对话后,二人之间就这样僵持着,没人再说一句话,离开这个诡异空间的优先级似乎都被降到了名为「赌气」的全新游戏之下,如同孩提时代和玩伴闹起了别扭一般。
其实仔细想想,教师觉得这实在有些令人发笑,但他绝不会在砂金面前笑出来,否则这人定要蹬鼻子上脸又闹腾一番。
如今也好,曾经在朝露公馆也罢,甚至还能向更早回忆,教师在遇到砂金时,似乎总是被他带动着情绪,感性盖过理性,一场场没必要的论辩被发展为幼稚的斗嘴——他这是怎么了?难道他在潜移默化下已经被习惯「抛弃理性」的赌徒影响,倒摄抑制的现象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了他身上?
“教授。”砂金突然出声,打断了教师的思绪。
他看过去,给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我们再睡一觉吧。”
教师感觉脖子一梗。进入这个空间以后他们从未感到过疲惫,睡眠并非刚需,更何况他们先前的一次试验已经证明,「睡眠」并不会让人更放松。
“理由?”教师决定先听听看砂金是否在沉默中得到了什么新的启发。
砂金把脑袋枕在抱枕上,闷闷道:“我也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
“……”
他就不该指望砂金。
教师深吸一口气:“我小时候没什么特别的,甚至在你看来或许会比平常人更加无聊。如果你想看,我的故乡有许多纪录片和回忆录,虽然见地不甚中肯,但也许比做梦去看更有意思。”
砂金把脸埋进抱枕笑了起来:“你是说让我去看那些见解肤浅的学者如何出洋相吗?”
闻言,教师也勾起嘴角:“他们对我赞不绝口——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砂金伸出手在身旁拍了拍,示意教师坐过来。他依旧埋在抱枕里,金色的发丝扫在枕面上,遮住了面庞。
“说说看吧,比如——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难道我看起来像整过容吗?”
于是砂金又笑了,他伸手探向教师。
黑色的手套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摘下,微暖的手指抚上教师的发顶,略过发间的金橄榄枝,顺着额头向下,流连徘徊在眉眼之间。他沿着不由自主颤动的眼睫,揉上了嫣红的眼尾。
“你从小就戴着它吗?我好像看到了,真可爱。小时候的你眼睛也大大的,是不是也时刻抱着砖块一样能砸死人的书?”
教师抬手攥住砂金到处乱跑的手指,把他拉远了些:“如果你想玩盲人摸象,等我们出去后有大把时间给你玩。”
“别这么小气嘛教授,反正目前也没什么头绪,放松点又能怎样?”砂金说着,弯曲手指点了点教师的手背,感受到他缓缓松开了手,得意地笑弯了眼睛。
两根手指交替着走上高挺的鼻梁,“小拉帝奥还没长开,这里大概还很平坦……”指尖向下夹住了那两片薄唇,“只是不知道那时的小天才说起话来是不是也总是这样一针见血呢?”
在教师忍不住发作之前,砂金终于松开了手,拍上他的肩膀。
“小拉帝奥也会戴着英俊的石膏头吗?还是会戴着一个可可爱爱的丘比特?”
“你发散思维的能力令人叹为观止,那些花边报纸没请你去做专栏真是一大损失。”
话音未落,砂金喷笑一声后不说话了,诡异的沉默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去写过。怎么会呢,教师否认这点。
“来嘛,拉帝奥,你小时候也会对老师说「我无法向一个蠢材解释何为蠢材」吗?”
教师抬手拍上砂金的脑袋。
“那是违反课堂纪律。”
“所以会在心里说?”
砂金挣扎着扭过头来看向他。
“……”教师深呼吸一口气,“大概吧。”
“倒也是呢……”
砂金挣不开教师的手,于是趴回去,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一点点用手指去扣。
经这一番交流,气氛缓和了不少,教师也没有再离开,还算和平地与砂金同座——如果忽略二人悄悄较劲的两只手。
在砂金扣住教师拇指上的指环时,一句感谢如同一阵轻风从枕间飘出,轻轻挠在教师耳畔。
“……谢谢。”
这是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教师明白他的意思。
砂金一贯是个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人,拿「朋友」当口头禅的商人从不吝啬自己的礼貌,从那张充满花言巧语的嘴中抛出的「谢谢」数不胜数,向来不会缺这一句。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么一句带着别扭的非正式感谢可真是少见。
如果这是先前争论的休战求和,那他愿意接受。
还没等教师继续发散,砂金突然脱力一般垂下了脑袋,手指滑下时在教师的手背上留下了浅浅一道红痕。瘫软的身躯向一侧倒下,重重靠在教师腿上,怀里的抱枕也随之落地。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饶是教师也没能立马反应过来,只能先扒住砂金的肩膀以防他翻滚下去。
“你怎么了?”教师拍了拍砂金的下巴。
“喂,赌徒。”
“……砂金?”
怀里的赌徒像是忽然昏睡了过去,呼吸轻缓,似乎无法人为叫醒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像在白日梦酒店时的入梦状态。
“你比我预想的有耐心多了。”
脚步声渐近,教师听到了他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自己的声音。
⑥……
看见戴着石膏头的自己闲庭信步走来,这是拉帝奥在梦里才会相信自己没疯的情况。
他单手扶着昏睡过去的砂金,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现在我真的要怀疑这是家族的报复了。”
另一个「拉帝奥」笑声中带着嘲弄:“原来你还记得你们在匹诺康尼,我还以为你们要一直这样过家家下去。”
「拉帝奥」就站在不远处,大概是在看着他,并且没打算说更多话。
这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个幻象并非简单的投射,他甚至比目前的他们掌握着更多的信息。这个空间,真的还与匹诺康尼在同一纬度吗?
拉帝奥感受到手掌下的身躯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砂金怎么了?”
「拉帝奥」摘下石膏头抱在怀里轻轻擦拭着,游刃有余,“我了解幕后”几个字几乎要形成实质溢出来拍在拉帝奥脸上,丝毫不拐弯抹角。
“你不用紧张,着急亦是无用。这里有求必应,「他」只是带他去见一见儿时的你罢了,你的「过去」。”
说完,他看向刚刚被拉帝奥扶起,靠在肩上垂着头的砂金。
“如何,以身入局的赌徒胆大包身,令人印象深刻——需要我替你回忆那天入梦池里的景象吗?”
拉帝奥闭了闭眼,扶着砂金肩膀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谢谢,不用了。”
“也是,”「拉帝奥」重新戴上石膏头,转过了身,“那恐怕终生难忘。”
“……”
拉帝奥抬手抚上砂金发顶,被人日常精心打理的金发柔软顺滑,手感极佳,一寸寸略过发丝的手指微乎其微地有些颤抖,常人难以发现。
他抬眼看向侧对自己的「拉帝奥」。
“你怎么还不走?”
“他看了,你留给他的话。”
「拉帝奥」扭过头,向前走来几步和拉帝奥无言对视。
沉默又一次在空间内蔓延。
拉帝奥知道砂金会看,这也是他交给他那段话的用意。这个日常出了诊室就把开给他的药随手一扔的病患终于听劝遵了一次医嘱,可他却丝毫不觉得欣慰。
砂金之前那句别扭且突兀的道谢指的就是这件事,拉帝奥毫不怀疑。或早或晚,也许真的是「死到临头」之时,他的这份「医嘱」可能给了他迷惘中的动力,但也有可能使他走向更远的深渊。他向来对赌徒的疯狂嗤之以鼻,但不可置否的是,在这件事上,他也在「赌」——拉帝奥并不能完全自信地说自己对砂金了解到能够拿捏他的想法,于是他只将自己最真实最质朴的想法写在上面,言尽于此,其余全看砂金自己的选择。
幸而,他做到了。砂金的确活着回来了,事实证明他的确没有输过。拉帝奥不知道自己在这些选择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或许至关重要,或许微不足道,但砂金看了,这就已经足够,足以证明这个「朋友」的身份和那句“谢谢”不是作伪,也许真的是发自砂金内心。
拉帝奥是学者,亦是老师,他从不想强求别人能学到什么——强行向大脑给予知识的前提就是撕裂身体,对于砂金的情况则更甚,须知过犹不及。
于是他做好自己该做的,做完自己想做的,把舞台提前为砂金清理干净,然后退向一旁,作壁上观,当一名合格的观众。
“我们这些庸人啊,并非所有人都有着一出生就稳拿第一真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天赋,所以才更应该自己学会行走,生活这头洪水猛兽可不会在将要挂科时捞你一把。你说是吧,拉帝奥?”
言犹在耳,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开设过五十多门课程,通过率不及百分之三。”言下之意,他也不会捞人。
“天呐,你比生活还可怕!”
拉帝奥记得,砂金说这话的时候,正靠在桌边用他无聊之下验算公式的稿纸无聊地折纸飞机。他的动作磕磕绊绊的,简单的纸飞机也停顿了好几次回想步骤——连拉帝奥小时候都熟练地叠过几次,他那简直更像是在想象步骤——最后皱皱巴巴的纸飞机绕着他的头顶飞了两圈,点在肩膀上。
拉帝奥惊醒,看向右侧,枕在肩膀上的砂金把他的衣服蹭得也满是褶皱。
“你在发呆?”「拉帝奥」的疑惑透过石膏头传了出来,“这下连我也不能理解自己了。”
“算了,这些还是留给你自己思考,我知道你喜欢这样。”「拉帝奥」转过身,“「他」在叫我,我该走了。”
石膏头的后脑勺也依旧符合人体美学。
貌美的后脑勺又说:
“最后给你个忠告吧。在一定可能性之中,你可以是一个赌徒,而他也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教师——遍历死地而后生,此话不假。”
不知从何处发射出的灯光自「拉帝奥」头顶照下,像是在为他的退场做预备。
“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先质疑。哪怕是你,也不应那么相信「自己」。”
说着,「拉帝奥」顶着灯光愈走愈远,最终消失在空间边缘的黑暗里,如同戏剧中场的落幕。
“这句话又何尝不值得质疑……”拉帝奥目送「自己」远去,喃喃出声道。
⑦■■■
“真的!小拉帝奥才八岁,手里就抱着本《量子场论方法》在读,手里还握着包奶糖——他估计不乐意吃这个,所以都给了我,要是能带回来就好了……”
聒噪的孔雀哪怕遇到意料之外的情况也学不会闭嘴。
刚醒来的砂金注意到拉帝奥不太好的脸色,以为是被他的忽然睡去吓到了,一刻不停地想要用自己梦里的事情来缓和拉帝奥的心情。
拉帝奥觉得他需要在内容走向更加奇怪之前打住话题。
“首先,我还记得自己的童年,不需要你极力证明它的真实,其次,即使是我,八岁时也还没达到能轻松阅读量子场论的地步——那是我中学时读的。因此我建议你还是判断一下你所见的「我」的真实性。”
“过去的我还不会在匹诺康尼和家人玩捉迷藏呢……”砂金嘟囔道,“所以别那么较真,至少我如愿见到儿时的你了,真的很可爱。”
拉帝奥没听到他只说了一半的逻辑,耳畔萦绕着的只剩下那句夸他小时候可爱的回音。
“是吗,那么小时候的「我」有说过你看起来就像个不正经的大人吗?”拉帝奥说着,闭上眼半偏过头,一副要回避他的样子。
闻言,砂金真的作出回忆状,点了点下巴,沉吟片刻后仿佛茅塞顿开道:“没有呢,真是遗憾!当时真应该逗你两句,小时候的你会脸红吗?”
拉帝奥深吸一口气:“……无聊。”
砂金轻轻笑了两声,默认结束了这个话题:“说回正事,你有办法了吧。”
“子弹射入心脏后,人大概还有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存有意识。”拉帝奥抬头望向头顶无尽的黑暗,用冷静的话语陈述着一个疯狂的事实,“我们只有那一分钟时间来确认结果的真假。”
此话一出,砂金愣了愣,随后发出一阵狂笑,他笑得捂住了肚子,弯下了腰,生理泪水从眼眶中溢出,顺着脸颊滴到地上。
砂金笑得几乎要窒息,他又挺起身大口呼吸着空气。
“拉帝奥!我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真是让我惊喜!”
拉帝奥注视着他,看他笑完恢复到往常的样子,然后伸手在他脸颊上蹭下还在滑动的泪滴。
“我们还在匹诺康尼,这里很有可能是我们入梦后遇到的梦中梦,只有这种方式能让我们在更保险的方式下被入梦池强制唤醒,脱离空间——这不是我疯狂的猜想,而是冷静思考后的结果。”
“是啊……”砂金感受着脸颊上由拉帝奥留下的手指余温,“并非因为是赌徒才走上穷途末路,而是因为身处穷途末路才会成为赌徒——教授,你上道了!”
明明是一句高兴语气的话,砂金的表情却有些僵硬,看起来像是生气了。
不用说,拉帝奥也明白他为什么是这副表情。固执地选择与死亡独舞的赌徒并不希望这段路有人陪自己同走,他迷恋赌局,但不希望有人因此与他变得一样,更何况是他自己明确说过不会当做赌博筹码的拉帝奥。
“我没有把自己的命当作筹码摆上赌桌,而是用自己和你对赌——现在我除了自己的确一无所有,和你一样——这样说你会好受些吗?”
显而易见,并不会。
砂金坐在桌边,支着脑袋仰视他,手指按上一旁被翻阅一半的「教材」。
他说:“哇,哇!听起来可真是刺激!朋友,你还有「教材」,我还有牌,我们可不是「一无所有」……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站起身,走向一旁沙发,上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两把枪。
左轮,非常经典,最适合这种赌命的环节。
轮盘左摆转出,六个弹巢座无虚席,尽是要把人逼上那道绝路。
砂金抬起头,望着阴影喃喃出声:“落子无悔,不留后路?有时候真是了解我到可怕的程度……朋友。”
也许他确实疯了,臆想出另一个自己,又神经质地否定他,把「自己」当作敌人……最后又化敌为友。
“现在,纯凭运气,回归最单纯的概率游戏,”砂金递给拉帝奥其中一把,自己则再次检查起弹巢,“拉帝奥,你对死亡有什么看法?”
“或者,我换种说法,你害怕死亡吗?”
枪身冰冷,好在手掌温热。拉帝奥摩挲着左轮,给出他的回答。
“客观上来说,死亡是新陈代谢漫长马拉松的终点,是一切生命活动的归宿。一路上的任何突发情况都是在推动人向着这个终点更近一步,是不意外的意外。所以就此来说,我不害怕死亡,那是每个人都要抵达的地方。”
“这是「真理医生」会给出的答案。”
他又说。
“但如果你问的是「维里塔斯•拉帝奥」,那我会说——是的,我害怕死亡。它会蒙蔽五官,消灭情感,将人与世界隔离开,如果终有一日我即将触碰到那个终点,我毫不怀疑我会眷恋这个世界。”
“倒是很有你的风格。”砂金赞道。
“我的答案说不上多么与众不同。相比起我自己,我其实更想知道你又是如何看待死亡的,在经历过匹诺康尼之后?”
拉帝奥想知道,既然砂金曾「也许」有过退缩,那么他也就并不完全是一个疯狂到失去理智的赌徒,于是他是否会害怕死亡,害怕赌输后的沉重代价?
答案不言而喻,砂金自然会害怕。砂金整理枪支的动作不紧不慢,分外熟练,显然遇到过很多次需要指枪或被枪指的情况。但拉帝奥也分明看见,他的手指在拂过冷硬的枪身时一直在颤抖,虽然都被他巧妙地用自然的动作和游刃有余的气势掩饰住了,但这骗不过拉帝奥的眼睛。
“你想知道?”砂金笑得似乎有些勉强,“来试试,你会知道的。”
早在他们初次合作时,拉帝奥就已经体验过这样的视角。
手里握着冷硬的枪,被拽着枪口点在对方胸前,当时……当时砂金不等他反应,连开三发空枪,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下马威。那的确很吓人,当天晚上拉帝奥根本没能睡好觉,一闭上眼全是砂金那胜券在握的笑容和手上无法抽回的枪支连续的震颤。
自那天起,拉帝奥就知道,砂金和普通人不一样,这并非是他那紫红涟漪的茨冈尼亚眼睛带来的,而是他痛苦而不得不挺下来的过去造成的。砂金简直好赌成性,好在当时的他还记得风险管理,枪口指向的胸膛以右并不致命,也正是这点让拉帝奥明白:他不是单纯在赌命,这是一次试探,他也非常明白衡量价值,显然当时的情况不值得他真的拿命去证明自己的行事风格——那太蠢了,若真如此,拉帝奥绝不会和他相处至今。
但也因为他并没有那么蠢,才会钩得拉帝奥想要去改变他,想要看看他是否真的无可救药。这也许才是砂金真正的目的,拉帝奥作为一名学者、一位老师,有些时候可比他谈判桌上遇到的那些人精好懂多了——拉帝奥不会被眼前利益所惑,但如果是一个需要「医治」的人呢?「真理医生」不会放任不管。
于是拉帝奥就这样被砂金「绑架」了,他一步步走近,一步步深入,所谓沉没成本的理念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投入越多就越想得到回报,沉没成本如同赌桌上的筹码越垒越高。随着二人的熟稔到来的是筹码塔尖的摇摇欲坠,没准是哪一枚筹码,没准由谁抛出,总之这座高塔被这么一碰,倾泄而下,努力的价值也许会被展现出来,又也许会是一场失败的投资。
那个「自己」说的没错。拉帝奥想。某些方面来看,他又何尝不是在赌呢?
那么现在就是最终考核的时间了,看看自己从砂金那里学来了多少赌命的决心,砂金又是否能从自己这里学去一些谨慎的理性。
左轮无需上膛,他们的期末考试随时开始。
拉帝奥习惯性把枪抵上砂金右侧胸口,就像以前那次一样。
砂金似乎对他还记得那次交涉很惊喜,似笑非笑地伸手握住枪管,但这次却是把枪口向左移去,真真正正地抵在自己心脏之前。
“教授,你要打偏了,是这里。”
“你真的打算……”拉帝奥皱着眉,话语未尽。
砂金抬手把自己的枪也对准拉帝奥的心脏。
“你想要我失血而死吗,朋友?那样痛苦漫长的死法,还不如这样给我个痛快。”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拉帝奥和他对视:“……一分钟,对吧?”
拉帝奥点头,空着的一只手抬起扶住砂金握枪的手,稳了稳。
“不要抖,不要害怕,这里是梦境,记得吗?你之前不也在梦里尝试了很多次。”
他不敢提及其他的可能性。这也许可能是家族的故意安排,也可能是假面愚者的一次捉弄,若是那样,他们的结果就是可悲又可笑的满盘皆输。
砂金把那口气轻轻吐了出去:“是啊,很多次……”
“我数到三,咱们一起?”
拉帝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多说话。
“一。”
“拉帝奥,这真是一次奇妙的体验。”砂金说,“你感受到了吗?我的心脏在狂跳。”
“二。”
“小时候的你真可爱。”他又说。
“……”砂金闭上了眼,空着的手搭上拉帝奥握着枪的那只。
“三。”
“砰。”
“■■■。”
拉帝奥说。
砂金猛地睁开了眼。
一声枪响。
只有一声枪响。
他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可他分明两只手都在因为开枪颤抖。
虎口在发烫。
砂金看到拉帝奥握着他的手倒在沙发上,他手里的那只因卡壳没能发出子弹来。
这可是左轮手枪,卡弹的几率微乎其微!
“……”拉帝奥放缓呼吸,他能感觉到,随着疼痛到来的是身体正在化为忆质分解消散,“我知道你可以。”
砂金扶着他靠在沙发上,丢下了手里的枪。
“我这好运有时候……还真是扫兴啊,拉帝奥?真是抱歉,这次竟然让你当了马前卒……”
“你还有三十秒,说完你的废话。”拉帝奥轻轻说道。
“别这样拉帝奥,你知道我讨厌倒计时,”砂金蹲下身来,握住拉帝奥的手,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脖颈,“让我想起来那十七个系统时。”
“有二十七秒了吗?”砂金把手指伸进扳机,压在拉帝奥的手指上,“你来替我倒数吧。”
留着余热的枪口抵在脆弱的脖颈上,紧贴着那奴隶标志,让人回想起最初被烙上它的那一刻。
“三。”拉帝奥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入梦池唤醒。
“二……”身体在逐渐变重。
“■■■。”砂金重复了一遍拉帝奥的话,在他数下最后一句之前按着拉帝奥的手指扣下了扳机。
⑧结课
拉帝奥睁开眼,入梦池里的忆质缓缓在身边流淌,双手被浸得微凉。
心脏在激烈跳动,在梦中「死」过一次加上入梦池的唤醒机制让他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将自己的命当做筹码,抛却理性放手一搏,肾上腺素在开枪和醒来的一刻达上顶峰……令砂金着迷的是这种感觉吗?
这真的快乐吗?为什么他在心脏平复下来后感受到的却是……无尽的空虚。
对,砂金。
拉帝奥顿住脚步,面前的入梦池缓缓溢出忆质气泡,躺在里面的人在气泡后若隐若现。
砂金仍躺在那里,静静地,紧闭双目地,忆质没过他的脖颈,淹过颈边的显眼标志。
一步。
那时他说了什么来着?似乎被枪声掩盖了,他不能确定砂金是否有听到。最后他也几乎已经听不到砂金说了什么,其实当时他的手指也没了触觉,但他还能感受到砂金指尖的颤抖。
两步。
恰如现在,砂金的手指搭在自己身上,还是干的,但冰凉透顶。拉帝奥握住它们,用手掌去温暖,但于事无补。
砂金安详地睡着,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拉帝奥低头,将他的手指抵上自己的额头。
砂金说他不喜欢倒计时,让他想起那十七个系统时的死亡倒数。可他同样不喜欢这个场景,他脑中的前额叶工作良好,仍让他牢牢记着那次从梦境醒来后与这里如出一辙的景象。
本该是有惊无险的一次睡梦,可为何砂金迟迟没有醒来。
赌博实在令人厌恶。拉帝奥不愿再赌,他只祈求砂金能和他一样平安醒来。
拜托了。
只这一次。
拉帝奥扶起砂金,揉着他后脑的金发,犹豫再三,最后轻轻亲上了额头。
“哈。”
他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自己的胳膊被人扒住了。
“我还以为你要吻上来,害我紧张了好一会儿呢。”
砂金半睁着眼睛狎昵地看他,显然醒了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
拉帝奥作势起身,假装要松手。
“诶诶诶!”砂金懒得戳穿他,配合着抓紧了胳膊。
“结束了?”
“大概是吧。”
砂金轻轻靠在拉帝奥胸前,绕着他的手指可惜道:“就是没能把那里的东西带出来,那本书我还挺想看完的呢。”
“毕竟是教授亲手给我编写的……教材。”
拉帝奥知道他听到了,当时自己说的话。
“如果你真的有兴趣,明天你可以在办公桌上看见一本一模一样的。”
砂金点了点他的胸口,被拉帝奥立马抓住。
“还有老师教吗?”
“我的课程结课了。再见,同学。”
“哦!对!我差点忘了。那结业考……我挂科了?”
拉帝奥低头看过去,砂金笑得得意,还冲他挑了挑眉。
“……”他顿了顿。
“你及格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