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来有什么事吗,亚婆离女士?”拉帝奥道,语气难得地带了些谦逊。
对于王国那些颐指气使的贵族,他向来不假辞色,但对于真正的有能之人,他也从不会吝啬自己的认可与尊敬,眼前这位女士,博识学会的实际控制人,显然是其中之一。
“茨冈尼亚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维里塔斯。”
他当然有所耳闻,在东西两国政治倾轧下覆灭的氏族,还有那个将两国搅得天翻地覆的氏族孑遗。
那人用禁忌魔法杀死了西国贵族,又窜逃至东国,把学会骗得团团转,相当棘手。最后,东西两国的魔法师群起攻之,才将他捕获归案,判处死刑。
亚婆离抚平图纸翘起的边角,无比精密的器械图和机巧结构无一显示着她渊博的学识和惊人的创造力:“翡翠可真是给我们找了一个大麻烦。”
“一个噬主的奴隶,诈骗犯,玩弄禁忌魔法的亵渎者,就这样被赦免了。”亚婆离并不同意这个轻率的决定,国王太过相信翡翠的契约魔法。
“我不认为他手中的禁忌魔法会给东国带来利益。”亚婆离道:“相反,只要给他机会,他或许会把东西两国都拖入地狱。”她的语气平淡,看不出情绪。
“您看起来并不困扰,想来已经有了解决的方法,不妨有话直说。”拉帝奥抱臂道,他向来不爱拐弯抹角,说话单刀直入。
“没错。”亚婆离将一个匣子交至拉帝奥手中:“学会既然做出了让步,议会自然也要给出让我们满意的条件。”
“拉帝奥,学会一致决定,由你负责监管之职。”她意味深长道。
嗒,拉帝奥打开匣子,里面是条极细的锁链,它像是有生命般,扭动间发出不详的异响。
王城的早晨很是喧闹,飞行器的响声和车马与砖石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扰了不少贵妇人的清梦。
地牢里潮湿不堪,通过深黑色的沉甸甸的铁门,连喧嚣的声音都变得沉闷。
锈蚀的铁栏上遍布着陈年的血迹,空气里全是腐烂的食物和排泄物发酵出的臭味,怨毒的目光不断从两侧的监牢投来。
拉帝奥在目的地前站定,这是地牢的尽头,关押着王国的重犯。狱卒只舍得点几盏昏暗的小灯,他只能看见角落里的身躯投下的影子,扭曲异样的影子。
“嘶——”滑行声起。
黑影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来到铁栏面前,声音因缺水有些沙哑:“你,就是翡翠说的监察官?”
他抬起头,凌乱的金发下依稀能看得出姣好的五官,上面布满了可怖的鳞羽。而他的下身却非人形,金绿色的蛇尾蜿蜒,在他的身后摇曳。
这就是禁忌魔法的代价,失去人的躯壳,失去人的理智,到最后,就会完全变成弑杀的怪物。
拉帝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而砂金不甘示弱地回望他,眼神戏谑:“怎么,见到怪物,被吓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他毫不留情地嗤笑道。
“逞一时口舌之快并不会让你的处境好上多少。”拉帝奥反唇相讥:“如果你想在这个地方待到老死,我很乐意帮你提交申请。”
“呵呵…”砂金轻笑出声:“我还以为博识学会都是一群书呆子呢。”他的尾尖穿过铁栏,贴着拉帝奥的小腿绕行。
“看来我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真是个令人高兴的消息。”
“言归正传。”拉帝奥正色道:“我是维里塔斯.拉帝奥,博识学会的学者和教师。”
“兼任监管重犯一职。”
声音落下,极细的锁链从他的袖中窜出,迅速顺着蛇尾攀缘而上,束缚住了砂金全身上下的要害之处。
他用力一拽,锁链勒入肉中。砂金闷哼一声,摔在地上,冷汗顿时沁出,随着一阵红色的异光,锁链消失在空气中,只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了暗红色的咒印。
拉帝奥打开牢门,静静地看着砂金从地上爬起,喘息着靠在墙壁上。
“真是…多此一举。”砂金从植入咒印的痛苦中缓和过来,哼笑出声,刚才还瘫软在地的蛇尾猛地暴起,卷过拉帝奥的身体,两人间的距离瞬间缩小到了咫尺之间。
“你疯了。”感受到胸腔上越绞越紧的力量,拉帝奥拧眉喝道:“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这么做的后果。”
“礼尚往来罢了。”砂金不屑道,灵魂的锁链带来的绞痛让他的唇色发白,但他依旧发狠地绞住了拉帝奥的身躯。
“朋友。”砂金逼近拉帝奥,眼神冷冽而锐利,嘴角却依旧带着不落的弧度。
“我答应了你们的国王,这不假,但别指望有了这个东西,我就会像个奴隶一样卑躬屈膝。”
“在交易完成之前,我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拉帝奥望着砂金的眸子,高饱和的色块在其中碰撞出疯狂的因子,相互保证毁灭,这或许就是他们未来的关系。
他伸出未被束缚的手,按住砂金的脸往后用力一推,他不习惯和人离这么近。
砂金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怔,周身的威压也为之一泻。
“正有此意。”拉帝奥冷声道。
僵持片刻,砂金微笑着松开拉帝奥,仿佛刚才的疯狂从未发生一般,伸出右手:“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砂金。”
“相处愉快,朋友。”
“朋友就免了,我们只是监察者和囚徒的关系。”
拉帝奥睥了一眼他紧握在身后的左手,转身就走。
砂金轻笑一声,无所谓地耸耸肩,跟了上去。
翡翠站在地牢的出口处,向拉帝奥微微致意:“拉帝奥教授,这孩子就拜托你了。”她相信拉帝奥的为人,这也是她答应亚婆离的原因。
“职责所在罢了。”拉帝奥回应道,神色冷淡。
“还有”翡翠压了压帽檐,叫住准备离开的拉帝奥两人:“戍卫官在城内发现了荒野女巫的痕迹,一切小心。”砂金挥挥手,示意已经知晓。
鉴于禁忌魔法的危险性,没有国王的命令,砂金不能在王城久留,这也意味着,拉帝奥暂时得和砂金这个危险分子待在一起,教学工作也被迫搁置,他的心情并不是很美好。
砂金倒是心情不错,久违地看见阳光,他甚至哼起了小调。脱离了地牢法阵的桎梏后,砂金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气流鼓起他的衣角,金色的元素粒子围绕着他旋转起舞,盘曲的蛇尾随之褪去,化为人的双腿。
拉帝奥抱臂看着砂金周身的变化,挑了挑眉。
“怎么了,维里塔斯,你看起来有些疑惑。”砂金拨开漂亮的头发,歪头询问道,耳边翠绿的孔雀羽耳饰也随之轻佻地转动。
他变化的这一身很是奢华,金绿色的套装,肩上披着的大衣袖子长而飘逸,银衩的领口滚了荷叶边和天鹅绒羽,内衬还缝制了精致的黑桃暗绣。没了那身鳞羽,拉帝奥也看见了他脖子上那突兀的奴隶印记。
砂金身上凌冽的冷香就着风蛮不讲理地撞进拉帝奥的鼻腔,昭示着己身强烈的存在感。
“据我所知,禁忌魔法的效果并不可逆。”拉帝奥不适地偏过头,依理陈述道,之前并没有出现过先例。
比起砂金花枝招展的一身,他更关注禁忌魔法的变化。
“禁忌魔法?那是你们的称呼。”砂金纠正道:“在埃维金人的传说里,这是母神的恩赐。”他的神色闪过些许黯光,但转眼又恢复了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对于拉帝奥的问题,他并没有多加解释。
他们拐入没有人的小巷,晾衣绳上的衣服还散发着皂角安逸的清香,暗处的空气却已经被搅成了浑浊的胶状,敌人显然没有多少耐心。
无数污泥一样的怪物从空气中渗出,挤满了整个小巷,朝着二人蜂拥而来。
砂金笑道:“来者不善呐,小心了,教授。”
“管好你自己,我用不着你操心。”拉帝奥轻啧一声,测距的工作只用了一瞬的时间,他迅速地扔出一支粉笔。轰的一声,白光乍现,爆炸的尺度极为精准,怪物扭曲着消散在空气中,周围的建筑却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
“嗯?”砂金肉眼可见的疑惑:“我说拉帝奥,你刚刚是扔了根粉笔出去吗?”,他用了个亲切些的称呼。
“光仪定轨武器,你没听说过吗。”拉帝奥面无表情地补充道:“我把它的体积缩小了,顺便加上了粉笔的功能。”说话间又扔了一根出去。
“厉害啊,教授。”砂金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他记得定轨武器要比他这个人还大来着。
博识学会的学者们大多都是科学院出身,女神并不眷顾他们。比如拉帝奥,毋庸置疑,他是个天才,但就算他把所有咒文都理解透彻,背得滚瓜烂熟,也使不出一个最简单的漂浮咒,但这并不妨碍拉帝奥在科学的道路上的求索。
他甚至以一己之力扳倒了“文弱的知识分子”这一刻板印象。
“教授,你的那本书也能用来砸人,哦不,砸那些东西吗?”砂金好奇道。
“理论上可以,但…算了,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这个。”拉帝奥无语扶额。
污泥怪物比想象中的更难缠,他们源源不断地从空气中涌出。体型最庞大的一只避开两人的攻击,拖动着身躯上前,口吐人言。
“好久不见啊,小奴隶,我听说你和翡翠那女人走了,这是又换了个新主人?”
“这好像与你无关吧,荒野女巫。”砂金眯了眯眼,语气危险。
“呵呵呵,太可惜了,你长大了不少呢,当初我就该直接把你从伯爵那里带走。”荒野女巫发出诡异的笑声。
“我还记得你被印上烙印时的叫声呢,可爱极了。”
“哦?你大可现在就试试。”砂金冷笑一声,吟诵起晦涩的古老咒语,连发丝和衣袂都被无形的能量牵引着翻飞。
轰,比刚才更剧烈的爆炸声响起,荒野女巫的怪物侍从顿时炸得比地上的灰还细,怪物凶猛的攻势为之一滞,接着便向地底钻去。
“——但是我不想弄脏书。”拉帝奥皱着眉补充道。砂金的头发温顺地披了下去,他望着拉帝奥投掷时流畅漂亮的臂部线条,内心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污泥怪物没有再生,只剩下荒野女巫幽幽的声音回荡:“下次,小奴隶,我一定会得到你的心脏…”
“我拭目以待。”砂金微笑着踩碎最后一只怪物的残骸。
“快,是那边!”戍卫官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有一片凌乱的脚步声,估计是被刚刚的爆炸声吸引过来的。
“快点出城。”拉帝奥眉头锁的更紧了些,催促道:“如果你不想重新被抓进去的话。”
砂金调侃道:“教授,你现在可是从犯啊。”
“闭嘴,聒噪的家伙。”
旷野上雾气弥漫,越过山坡,云间只能见到王城风车转动的一角。
地上的沙砾震颤起来,伴随蒸汽巨大的轰鸣声,机械的巨兽从雾中缓缓现身。城堡外部沉重的铁皮被翅膀和齿轮牵动着咯吱作响,不同的气口在移动中喷出烟气,四条类鸟的铁爪一曲,停在了山顶。
天地接壤之处,砂金转身,向拉帝奥优雅地鞠了一礼。
“欢迎来到我的城堡,拉帝奥。”
看着眼前杂乱拼凑的城堡,拉帝奥的额角的青筋抽了抽。“完全乱来的结构”他毫不留情地评价道,没了魔法的支撑,这座城堡会像孩子搭建的积木塔一样轰然倒塌。
“恕我直言,这简直是栋危房。”
“真是刻薄啊,教授。”砂金讨了个没趣,边上台阶边抱怨道。
走进城堡,拉帝奥注意到门侧刻着的一串字母。笔迹稚嫩凌乱,隐约能辨识出字形,博学的教授逐字翻译了出来:“卡、卡、瓦…夏?”
“嗯?你马上就会见到他了。”砂金惊讶于他过于出色的观察力,愣了一下才回道:“这座城堡大部分也是他建造的呢。”
“哥哥,你回来啦,我好担心你啊。”稚嫩的声音从哔啵作响的壁炉中传出。
拉帝奥闻声望去,那是一堆跳动的火焰,正在雀跃着扬起点点火星。拉帝奥猜测它可能是砂金的使魔,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砂金顺手加了几根木柴:“抱歉,卡卡瓦夏,这次出去的有点久。”语气温柔。
“这是拉帝奥教授,之后要在我们这住上一段时间。”砂金介绍道。
“你,你好。”卡卡瓦夏羞涩地缩了缩蔓延的火焰,高兴道:“你是哥哥的朋友吗?”
拉帝奥刚想否认,又迟疑地顿住,因为卡卡瓦夏的语气实在过于雀跃,连浇灭那阵雀跃似乎都变成了一件残忍的事情。
必须承认,拉帝奥教授对于孩子的容忍度实在比对他那群可怜学生高上不少。
他艰涩地点了点头。
磨合是件艰难的事情,拉帝奥几乎把整个城堡都翻新了一遍。
从外墙摇摇欲坠的铁皮到内里积灰的死角,包括那些堆成小山的破烂垃圾,全都焕然一新。洁癖晚期的他甚至硬生生在城堡中辟出了一个大理石浴池。
“天呐,拉帝奥”砂金摸着光滑的大理石壁,啧啧称叹:“你的博士学位里还包括了家政这一项吗?我简直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没有在垃圾堆里生活的习惯。”拉帝奥冷着脸把抹布扔到他的身上:“也没有用香水洗澡的癖好。”砂金放的香水几乎都把浴池腌入了味。
砂金捏了捏不知道拉帝奥从哪里买来的胶皮鸭子,聪明地没有接话。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区域都卷入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扫除中。
“拉帝奥先生!”
拉帝奥的手堪堪放在门把手上。那是一扇奇异的门,上面雕刻不知名的花纹,看着像沙漠的样式,离远了看,像只眼睛。
卡卡瓦夏紧张地扒在壁炉上:“那里不可以进去。”
“为什么?”
“因为,因为…”卡卡瓦夏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不为什么。”砂金从楼梯上走下,将手搭在拉帝奥之上:“我想我应该没有解释的义务吧,教授。”他笑着看他,没有退让的意思。
“随你。”拉帝奥抽开手,任务对象的秘密并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
当他再次回头,砂金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那扇门也逐渐融入墙壁之内。
“嗒。”砂金合上门,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在他脸上。
门内一片黑暗,无数彩色的眼球漂浮在玻璃容器中,望向他,那是无数个亡灵的眼睛,与他如出一辙。
他能听见他们的喃语。
…卡卡瓦夏、幸运儿、希望、母神的宠儿、最后的…埃维金人。
“我常梦见你们。”他低声道:“或许醒着也是。”
“再等等吧,等等我…”他抬起眸子,语气哀伤,又带了些决绝:“不会太久。”
第二天的晚餐都起了些波折。砂金拿过桌旁剔透的琉璃瓶,随意倒了一颗药丸吞入,异样的甜味让他挑起了眉。
“教授,你是终于受不了了吗,准备下药毒死我?”他扬声向正在吃晚餐的拉帝奥道。
“没必要那么麻烦。”拉帝奥的餐刀划透牛排,在餐盘上发出一声刺响:“需要我提醒你吗?我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小命。”
“哦——我可太害怕了。”砂金又倒了一颗,这次酸得他皱起了眉头:“所以这是什么?”
“吃不死的东西,效果和那玩意差不多。”拉帝奥用刀尖指了指垃圾桶里躺着的药丸。
“以防你因为这种劣等产品丢了小命,那时我还得提交一份冗长且没必要的报告,证明我的清白。”
“放心吧教授,就算我死了,也连累不到你,咳,咳咳咳…”这颗辣的砂金满屋找水。
“哼。”拉帝奥放了杯水,施施然地回了屋,砂金狼狈的样子显然取悦到了他。
从辣意里回过神来,砂金有些想笑,他将琉璃瓶一下又一下地抛入空中,又稳稳接住。拉帝奥教授研发的特效药效果斐然,他一夜无梦。
时间这瓶润滑油倒下,连最不匹配的两个齿轮也磕磕绊绊地转动起来,甚至找到了奇妙的节奏。
暴雨把天幕都染成了纯白色,没有躲避的空隙。砂金拖着湿漉漉的羽毛回到城堡,他有些恍惚,因为里面温暖得犹如另一个世界。
“从1到10,开始吧。”拉帝奥坐在壁炉旁,拿着笔正在记录,将手边的樱桃木递给卡卡瓦夏。上次拉帝奥打扫壁炉时差点弄灭了卡卡瓦夏,这算他做出的一点小小的补偿。
“嗯…7分!”卡卡瓦夏嚼了嚼,焰火旺盛了几分。
砂金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继续。
“这个呢?”这次是培根煎蛋,上面还鼓着油泡,散发出阵阵迷人的焦香。
“10分!好吃!”火焰闪烁着冒出金光,卡卡瓦夏高兴道。
“教授,他要被你惯坏了。”砂金斜倚在沙发上笑道。他的手里不住地翻动着一副精致的牌叠,卡卡瓦夏的感受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他不得不压抑着心脏中逐渐膨胀的满足感。
雨线滞留在玻璃窗面,流淌,他看向窗外,今日雨,但像个艳阳天。
一张牌不小心飞出,敲在拉帝奥胸口,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蹙起眉道:“你又想耍些什么小把戏?”
砂金无辜地耸了耸肩:“一时失手而已,别介意。”牌面向上,是张红心A。
他不再折腾那堆快起皱的扑克,起身拿了瓶阿斯德纳白橡木,邀请道:“教授,要来一杯吗?”
拉帝奥把最后一盘炸禽翅放到卡卡瓦夏身边,也坐到了沙发旁:“敬谢不敏。”他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但愿你没忘了之前干过的蠢事。”
醉酒后,砂金的魔法会完全失控。整个城堡结构都会像热化的奶油一样融在一起,浴室里面长出床,晾衣架上挂着锅。在禁忌魔法的影响下,砂金也会变成羽蛇的形态,缩在羽毛里一动不动。
当拉帝奥凭着超人的智慧从迷宫一样的结构中找出路来时,就看见盘成一团的砂金卧在废墟中间,连半蛇人的形态都维持不住。他试图把砂金从逐渐缩小的空间中拽出,却被软绵绵的蛇尾绞住了身子。
在与蛇尾不断缠斗的过程中,拉帝奥屈服了。那就是根黏人的面条,就算他气急败坏地准备走开,也会从不同方向缠过来。那颗醉醺醺的蛇脑袋凭着本能,时不时地拱向最温暖的地方。
他也不使劲,就这么虚虚地绕着,这使得拉帝奥不得不把暴力解决的最后方式排除在外。
“该死的…”拉帝奥闭上眼睛,重重地把头敲在闪着金绿色光芒的漂亮鳞片上,他发誓明天的午餐是椒盐蛇肉和红烧羽蛇翅。
“嗯,所以我在城堡上又加了几道魔法封印。”砂金撬开瓶盖,金色的酒泡破裂时发出诱人的嘶嘶声。
“相信我,教授。”他递上一杯白橡木,附至拉帝奥的耳边,声音很轻:“这会是个难忘的夜晚。”
拉帝奥抬起眼,砂金是个居高临下的姿态,他能清楚地看见他有些紧绷的下颌角,欲望和说不清的情感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蕴着,或许酿出的酒要比眼下这杯白橡木还浓。
“离远点,该死的魔法师,别把你在外面风流的手段用在我身上。”他轻啧一声斥道。
“冤枉啊教授,我是认真的。”砂金语气上扬,他反倒离得更近,逼得拉帝奥身体微微后倾,紧贴在沙发背上。
“拉帝奥,你不是还有那根锁链吗?”砂金状似替他着想地提议道:“你只要轻轻一拉,我就离远点,怎么样?”
拉帝奥抿着唇,沉默不语,良久没有动作。
“教授,我…”砂金调笑的话没能说出口,拉帝奥将那杯白橡木一饮而尽,然后堵住了他那张令人懊恼的,喋喋不休的嘴。
砂金的眼睛微微睁大,又悄然弯起,他们撕咬着吻在一起,没再说话。
拉帝奥拉过砂金附在背后的左手,握在掌中,感受着细小的颤抖,这家伙显然没有表面上那么淡定自若。当然,紧贴的胸口共享着悸动的心跳,他自己也是如此。
他一定是疯了,拉帝奥如此想道。
雨后,最后一缕紫红色的夕阳照射在相拥的身影上,静寂的天穹微颤,万星迷乱,永夜狂欢。
拉帝奥醒来时,身边只有凌乱的褶皱和扰人的阳光。他有些恍然,甚至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在近夜时降临,一到天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教授!”梦里那个荒唐的家伙敲响了他的窗户。
拉帝奥拉开窗,涌入的清风使得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砂金扶住木窗,笑着凑过去,吻过他的唇角,一触即离。
“我带你去个地方。”砂金漂浮在半空中,伸手邀请道。
拉帝奥还没从那个过于理直气壮的吻中反应过来,灵活的脑回路难得打了结。砂金哈哈一笑,他扯过拉帝奥,稍一用力,他们齐齐向下方坠去。
他们坠入一片花海,从繁密如水的花丛上方飞过,鼻息间溢满了馥郁的芳香如镜的湖水和溪流在草甸上交错,砂金抱紧拉帝奥,在山坡上打了几个滚。
拉帝奥向来整洁的头发和衣物上全部沾满了花叶和草屑,看着在他怀里笑作一团的砂金,他难得没有发表什么犀利的见解。
凌乱的头发柔和了他的气质,配上上扬的嘴角,显得温柔。
“啸——”一阵唳嘹打破了温馨的气氛,一只巨大苍鹰向着二人飞来,脚下抓着一个卷轴。
“亚婆离的使魔。”拉帝奥站起身来,接过抛下的卷轴。
“不止。”砂金望向山脉那边,一艘钢铁巨兽在缥缈的云间若隐若现。
“飞行战舰。”拉帝奥打开卷轴:“是去攻击城镇和民众的,不知道是西国还是东国。”
唯一确认的是,东西两国悬在钢索上的和平已经坠下。博识学会正应国王之令,召集各地的科学家回到王城,为爆发的战争做准备,包括拉帝奥。
而砂金,则要遵守契约前往边境,用禁忌魔法为东国赢得战争。
“哪边都一样。”砂金沉下脸来,他伸手一挥,剧烈的魔力波动斩断了飞艇上的电力系统。飞艇发出巨大的警报声,在云层中缓缓下降,密密麻麻的黑点从攻击的炮口钻出,向他们的方向涌来。
“啊,被发现了呢。”砂金按住不停冒出鳞羽的手,将拉帝奥推入转动的魔法门:“抱歉啦教授,你先回城去吧。”砂金歉意地笑道:“我得先去边境。”
“砂金——”铺天盖地的攻击近在咫尺,拉帝奥刚想抓住他的手,面前的门就砰的一声关上,转盘指至红色。再次打开,门后已是繁华的王城,这里尚未被战火波及,贵族们依旧醉生梦死。
他懊恼地往墙上捶了一击:“自作主张的家伙。”他没有走出去,而是将墙上的旋钮转至黑色,门后便是战火蔓延的边境,和被火光照亮的墨色天空。
解决完魔法师的喽啰,砂金站在堆积成山的尸骸上,沉默地眺望远方因战争警报而骚乱的城镇。翡翠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布置已经完成,时间差不多了,你…下定决心了吗?”
“摧毁这场可笑的战争。”砂金没有回头,深不见底的眼瞳中,有光一闪而过:“对于我来说,这恐怕不需要什么决心,女士。”
“哪怕你可能会因此而死?”翡翠问道,语气怜悯。
“所有,或一无所有。”砂金抬起手,卡卡瓦夏的意识已经沉睡,只有跃动着的魔焰在他掌中飞舞,这是杀死那个剜去族人眼睛的贵族后,从他身上分离出来的心脏,与母神力量的结合。
所谓的禁忌魔法,地母神的赐福,引来东西两国觊觎的祸根。
“等价交易,不是吗?”砂金转头笑道:“我们一开始的约定就是如此。”
翡翠轻轻叹息道:“那么…如你所愿,孩子。”她转身离去,她还有未尽之事。在她的天平之上,欲望的余烬随风散去,融入春生的土壤。
回到王城,国王没有在她面前遮掩半分,他激动地指着地图上逐渐推进的战线、西国的土地和矿脉,仿佛那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慈玉女士,多亏了你。”他大笑着赞许道:“连禁忌魔法师都能为我们所用。”
“谬赞了,陛下。”翡翠微笑着上前,抽出腰间的鞭子向前一劈,细如稠线的鞭子立刻在国王的脖颈上割出一道红线:“毕竟我承诺过,会为这个国家带来秩序”
“嗬…嗬嗬…”国王没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捂着喉咙倒在血泊之中。
“您说是吧,公主殿下?”她擦净鞭上的血迹,望向帷幕后白发的华服女子:“不,现在应该叫女王陛下了,小叶琳娜。”
叶琳娜轻轻颔首,她向来对翡翠抱有尊敬:“女士,请放心,我一定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和平。”她很年轻,但早早就有了决断的能力。
旁边的水晶球中传来亚婆离的抱怨声:“你要是早些告诉我是这么个打算,我也没必要那么提防他。”指的是砂金。
翡翠垂目叹道:“我也没想到,他真能下得了这个决心呢。”
熔岩似的硝烟遮蔽了天空的颜色,冰冷色调的巨舰无情地抛洒着弹火,死亡像蝗虫一样席卷大地,一片地狱景象。
拉帝奥碰到个意想不到的人,荒野女巫坐着她那顶小巧的轿子,远远地看着蔓延的战火。看见拉帝奥,她吐出一口烟气,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她显然对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武器心有余悸。
“真是可惜啊。”她斜瞥拉帝奥一眼,嘟囔道。拉帝奥不打算搭理她,在这种情况下,浪费时间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等等!你就不好奇,小奴隶和翡翠那女人的交易是什么?”荒野女巫气急败坏地拍响了轿子旁的扶手,她最讨厌别人无视她。
“一分钟,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拉帝奥停下脚步,冷声道。
“哼。”荒野女巫本被他手中蓄势待发的能量光束逼得后退一步,但看他的态度,转念一想,反而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他要用自己的心脏向沉睡的神明献祭,真是愚蠢的做法。”
“他在什么地方?”拉帝奥拧眉问道。
“你很在意他嘛,不过…早就来不及了,哈哈哈哈哈。”
荒野女巫深吸了一口手中的烟卷,笑声尖利刺耳:“茨冈尼亚,你要是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见他最后一面。”
茨冈尼亚,砂金飞向远处那片荒瘠的土地。
那团小小的火焰被他护在心口,在风中摇动,但又不曾熄灭。大地在震颤,沉睡的神明感应到了眷族的呼唤。无数的流星从空中滑落,化为万物的灵,围绕在他的身旁。
“卡卡瓦夏,你要什么?”庄重而古老的声音在世界泛起涟漪,一切有形和无形的力量,都在她的存在下寂静。
“我要——毁灭!”砂金高举起手中的火焰,高声喊道:“还有——新生!”
这是他能创造的,最盛大的死亡。
一阵巨大的气浪从荒漠中间扩散开来,钢铁巨舰在祂面前仿佛纸做的玩具,被撕成了无数的碎片。
砂金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在这股力量中被撕扯着,犹如巨浪下的沙塔,一次便能被冲溃。一道锁链挡在他的身前,可惜在极短的时间就层层断裂开来。
拉帝奥心中一悸,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小点从空中落下。
气浪吹散了硝烟,将云层汇聚,雨顷刻便下了起来。城镇中燃起的熊熊大火也被浇成了一道道青烟。砂金在刀刃般的力量中勉力睁开眼睛,远处,人群争相跑出了庇护所,人们哽咽着相拥。焦土上钻出绿芽,又在刹那生花。
在他的视线内,雨和黄沙混合在一起,逐渐模糊,他似乎听见不同的声音。
“卡卡瓦夏。”是氏族里制作篷车的叔叔。
“卡卡瓦夏,还不是时候。”是给他烙饼的奶奶。
“卡卡瓦夏,你是幸运的孩子,被母神祝福的孩子”是氏族的大家。
“卡卡瓦夏,回去吧。”是姐姐的声音
“卡卡瓦夏,我们终将重逢。”还有母亲。
无数的双手从黄沙升起,将他从致命的流沙中托出。地母神的幻影将他们笼罩其间,拥入怀中,带入另一个世界。
“砂金!”黑暗中还有一个呼唤的声音,很熟悉。
砂金睁开眼睛,全身犹如被碾过般疼痛,他看见拉帝奥脸上复杂的神情,于是伸出手,戳了戳拉帝奥眉间:“别露出这种表情嘛,教授。”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拉帝奥抱紧了自己的恋人,失而复得的惊喜让他的声音有些变调。
“抱歉,我回来了。”